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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情-解密騙術

🇨🇳Daoist25Vo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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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涵蓋走江湖混飯吃的種種手段見識到了各種江湖騙局。這些江湖騙局包括:人口販子、算命、做舊、偷竊、老千、結算、翻新、拆白、仙人跳,看完書還能受騙,就證明你沒認真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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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 江湖情-解密騙術

 "江湖情-解密騙術"來自:

第一章 遭遇人販子===

我今年96歲了,這一生經歷過軍閥混戰,民國,偽滿洲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到過中國從南到北和從東到西所有的省份,還偷偷渡過鴨綠江,去了朝鮮;偷偷越過國界線,去了蘇聯,現在叫俄羅斯.去過中緬邊境的片馬,再多跨出一步,就到了緬甸;去過中越邊境的友誼關,把一泡尿灑在了越南.如果我還能活幾年,我就打算去美國看看.

 近來閑來無事,就把自己這一輩子的經歷告訴大家,目的在於讓大家別受騙.

 我給自己起的名字叫"我是騙子他祖宗",內容純屬虛構,望大家學會防騙邏輯,看懂人生的悲歡離合

 我這一輩子,做了數不清的虧心事,當了幾十年騙子,騙過各種各樣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官員,車夫,妓女,嫖客...老天有報應,我一輩子結了幾次婚,但沒有留下一兒一女,至今孤獨一人,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現在,我每天的事情就是曬太陽,袖著雙手,面朝南方,懷想我這一輩子走過的路程.我山珍海味也吃過,粗茶淡飯也吃過;綾羅綢緞也穿過,粗布破襖也穿過;大戶人家的小姐,我也睡過,妓院娼寮的雛兒,我也玩過...我這一生走過的是別人幾輩子也走不完的路,但是,到老想起來,一切都是空.

 小時候聽和尚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時,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現在人老了,終於明白了.

 要說我這一輩子經歷過的騙局,該從哪里說起呢?太多太多了,怎麼說也說不完.

 還是先從我上私塾學校說起吧.

 那天是我八歲生日的第二天,那天的太陽燃燒得蓬蓬勃勃,太陽下的樹葉和草葉也都疲倦地捲曲著,看起來無精打采.我也無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充滿了痛苦和落寞.同學們早就回家了,而我卻被先生扣押在學堂裏,因為我背錯了孔夫子的一句話.這個長著白鬍子的孔夫子,專門和我們孩子為難,好好的一句話,他偏偏要說得那麼難懂.而先生卻又偏偏說這些難懂的話是至理名言.騙人的吧?

 往常,皂莢樹下麵會蹲著一只垂頭喪氣的流浪的狗,而今天,那只髒兮兮的野狗不見了,皂莢樹下站著兩個人,一個高一個矮,樹葉細碎的陰影落在他們的臉上,讓他們的臉顯得支離破碎,看起來異常詭異.

 "呆狗,放學了?"那個高個子的人問我.

 我疑惑的眼光從高個子臉上移到矮個子臉上,又從矮個子臉上移到高個子臉上,他們兩個人的臉上帶著一模一樣的笑容,露出一模一樣的焦黃的牙齒.我的乳名叫呆狗,儘管他們叫著我的乳名,但是,我不認識他們,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他們.

 矮個子走上一步,依然笑容可掬地對我說:"你爹讓我們來接你.你爹讓車撞傷了,現在在診所裏,你娘在診所裏照看你爹.你家沒人了,都在診所裏."

 聽說爹爹受傷住院,我一下子心神大亂,我問他們:"我爹怎麼讓車撞傷了."

 高個子說:"你爹從外面收租回來,前面一輛馬車沖過來,馬受驚了,就把你爹給撞傷了."

 我聽他們這樣說,就不再懷疑,我家有幾百畝地,租種給了方圓幾十戶人家,每年小麥收割後,爹爹都要去這些人家一戶戶收租.我流著眼淚說:"我要去醫院,我要見爹爹."

 矮個子抬起手臂說:"你爹也想趕快見到你,跟我們走吧,那邊有馬車."我順著矮個子的手指望去,看到幾十米開外的一棵洋槐樹旁,停著一輛馬車,拉車的馬拴在樹幹上.

 矮個子拽著我的手臂,拉上了馬車,高個子坐在前面趕車.馬鈴一路叮噹響著,駛向學堂的方向.學堂在鎮子上,鎮子上有一家診所,但是,馬車沒有在鎮子上停下來,而是穿過鎮子,繼續向前.

 我問:"我爹不是負傷了嗎?他不是在診所裏嗎?"

 矮個子說:"你爹在縣城醫院裏,不在鎮子的診所裏."

 我懷疑他們兩個是壞人,就喊道:"可是你剛才說我爹在診所裏...快停下來,我要回家."

 矮個子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咬牙切齒,面目猙獰,他掄圓巴掌,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我的臉頰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接著就變得火辣辣的疼痛.我哭了起來,哭聲像玻璃碎片一樣,掉落了一路.

 高個子回頭罵道:"哭個錘子,把這碎慫嘴給堵上."

 矮個子從口袋裏掏出一片髒兮兮的布,塞在了我的嘴巴裏.然後用一條細細的繩索捆綁住了我的雙手.我嘴巴發不出聲音,努力掙扎著,手臂被細繩子勒得疼痛難忍.

 我不明白,他們一個個剛才還笑容可親,怎麼眨眼間變成了這樣.我感到極度的委屈,又感到疑惑不解.

 鎮子在視線裏消失後,高個子跳下馬車,摘除了馬項下的鈴鐺.一聲鞭響,馬車無聲而輕快地向前駛去.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拉到哪里,也不知道爹娘等不到我回家,會不會著急.

 我努力地掙扎著,掙扎得渾身疼痛;後來,看到這樣做徒勞無益,我就停止了掙扎.轉過了一道山口後,馬車越走越慢,道路越走越窄,坡度越來越陡,我看到兩邊都是亂石嵯峨的山峰,山縫中頑強地長出了幾棵柏樹,柏樹叢密低矮,像一管管毛筆.柏樹旁棲息著一群烏鴉,它們的聒叫聲乾癟空洞,在空曠的山谷中陣陣回蕩,讓人聽了不寒而慄.

 後來,馬車再也走不動了,矮個子將我推下了馬車,他也跟著跳下來.我重重地摔在了石堆上,石頭尖銳的棱角磕得我疼痛不已.高個子調轉馬車,輕快地向山下駛去.

 矮個子從腰間抽出了兩雙草鞋,他自己穿上一雙,把另一雙套在了我的腳上,我看著這雙特製的草鞋前面小,後面大,踩在地上,剛好是朝向相反方向的腳印.這樣,即使後面有追蹤的人,也會錯誤地以為,我們是從山上下來,坐上了馬車.

 那時候我很小,不知道他們拉著我來到這裏幹什麼.

 矮個子拉著我沿著山道越爬越高,最後來到了一個山洞裏.山洞裏陰森可怖,還有一股難聞的尿騷味,讓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寒戰.突然從炎炎烈日下來到了黑漆漆的山洞裏,我像突然掉入了冰窖裏一樣.

 矮個子從我嘴巴裏掏出破布,我的哭聲終於發了出來.矮個子不屑地看著我說:"哭吧,哭吧,這裏沒人聽得到,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既然沒人能夠聽到,那我還哭什麼意思?我嗚嗚嗚地叫著,喉嚨裏像塞了一只蛤蟆.這一路上的顛簸,一路上的驚嚇,讓我的身體接近虛脫.後來,我累了,就躺在山洞裏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到太陽快要落山了,斜陽的餘暉給眼前的山峰踱上了一層金色.山洞裏除了矮個子,還多了一個絡腮鬍子的人.絡腮鬍子的人看到我醒來了,他說:"真是個瓜娃子,都啥時候了,還能睡著."他的聲音甕聲甕氣,就像在耳邊敲響了一口破鐘.

 絡腮鬍子和矮個子坐在地上,他們中間有一塊石頭,石頭上放著一整只燒雞.矮個子撕一塊,放在嘴裏,嚼得吱吱作響;絡腮鬍子也撕一塊,放在嘴裏,雞油順著嘴角流下來.我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饑腸轆轆,腸子扭成了麻花.看著他們大吃大喝,雞肉的香味飄進我的鼻孔,我的口水幾乎就要流出來,我趕緊吞了下去,喉嚨裏發出咕的響聲.

 矮個子看著我說:"你還想吃?吃個錘子."

 絡腮鬍子說:"給吃上點,要是餓死了,就竹籃打水一場空."

 矮個子把他啃剩的雞骨頭扔在我的腳邊,他說:"給你吃."

 我知道矮個子這是對我的侮辱,我爹平時喂狗的時候,就是這樣喂的,我爹還會對狗說:"吃完快滾."矮個子這是把我當成了狗.可是,我實在太餓了,我看著地上的雞骨頭,終於忍不住走過去,撿起來,放進嘴巴裏.我咯吱咯吱咬著,把雞骨頭嚼碎咽了下去.

 他們吃完了燒雞後,又打開了一罐燒酒,燒酒的氣味在山洞裏遊蕩著,熏得我陣陣頭暈.我聽見矮個子問絡腮鬍子:"把信送了?"

 絡腮鬍子說:"送了,這會兒估計正在看信呢."

 矮個子又問:"要了多少?"

 絡腮鬍子說:"一千個大洋,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矮個子說:"王細鬼有的是錢,要是我,至少三千大洋."

 王細鬼是我爹的外號,我爹這一輩子把錢看得比他的命都重要,人家說他每一個銅板都串在肋骨上,家產萬貫,而他老人家每頓都吃窩窩頭就鹹菜疙瘩,他不但這樣做,還要求全家人都這樣吃.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提到我爹,為什麼會提到什麼一千大洋的三千大洋,他們又給我爹送什麼信.我爹八成不認識他們,要不然他們也不會打我,也不會讓我啃吃剩的雞骨頭.

 太陽落下山,山洞裏很快就黑了下來.矮個子又拿出了繩索,把我綁在一根石柱上,我努力掙扎著,矮個子又掄起胳膊打了我一記耳光,怒斥道:"再不乖,我就把你扔下山谷喂狼."

 聽說矮個子要把我喂狼,我嚇壞了,不敢再掙扎了.

 絡腮鬍子和矮個子又聊了一些我聽不懂的事情,他們好像在說一個女人,說這個女人的皮膚和身體,他們邊說邊發出了公鴨子一樣乾癟的笑聲.

 突然,山洞外傳來了一聲異常淒厲的叫聲,聲音低沉渾厚,中間又夾雜著尖利的聲音,好像一杆長矛刺穿了一面盾牌.絡腮鬍子說:"有狼."矮個子向後退了兩步,我看到他單薄的身體就像風中的枯枝敗葉一樣顫抖不已.我也嚇得渾身哆嗦.

 絡腮鬍子說:"該死的,還真的有狼."

===第二章 山洞遇狼群===

狼的叫聲過後,山洞外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黑暗中出現了兩只綠色的小燈籠.我知道那是狼的眼睛.有一天夜晚,我坐著家中長工梁叔的馬車,突然就看到山梁上出現了兩盞綠色的小燈籠,梁書拿出銅鈸,咣咣地敲起來,聲如裂帛,異常刺耳.我看到小燈籠滅了,有急促的腳步聲愈去愈遠.梁叔說:"那是狼,狼害怕響器."

 矮個子嚇得退到我的身後,我被綁在了石柱上,不能動彈,否則,我也會向後退縮的.

 絡腮鬍子好像一點也不害怕,借助著洞口黯淡的天光,我看到他手中多了一杆獵槍.他進山洞的時候,應該拿著獵槍,只是我不知道他放在了哪里.

 絡腮鬍子端著獵槍,對著洞口放了一槍,一道火光從槍口噴出,槍聲在山洞裏久久回蕩,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火光過後,小綠燈不見了,狼跑遠了.

 可是,我剛剛松了口氣,突然看到山洞外多了好幾盞燈籠,這些燈籠就在山洞外幾十米遠的地方.一頭狼走了,一群狼來了.

 絡腮鬍子說:"該死的邪門了,打都打不走."絡腮鬍子端起獵槍,對著洞外又放了一槍,那些小綠燈滅了.可是,我還沒有回過神來,洞口外的小綠燈更多了.

 梁叔曾經告訴過我,狼害怕響器,也害怕火槍,可是,今天晚上,這群狼好像瘋了,他們面對著絡腮鬍子的獵槍,絲毫也不害怕.

 群狼在外面發出了淒厲的嚎叫,一聲又一聲,連綿不絕,好像在呼喚著什麼.洞裏突然發出了吱吱的叫聲.我回頭一看,驚訝地喊出聲來,就在山洞的深處,居然也有幾盞燈籠.矮個子嚇得爬在地上,嘴裏發出老鼠一樣嗚嗚的哀鳴,絡腮鬍子罵道:"你怕個雞巴,那是三只狼崽子."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洞外的狼群,即使面對會噴火的獵槍,也不願離去,因為洞內還有三只狼崽子.但是狼群也不敢貿然沖進山洞,因為他們懼怕這杆會噴火的獵槍.

 黑暗中,我聽見絡腮鬍子對著矮個子喊:"起來,快點把柴禾堆在洞口."矮個子聲音哆嗦著說:"我不去."絡腮鬍子喊:"該死的,你不去誰去?你會打槍?"

 矮個子摸索著從地上爬起來,又摸索著給我揭開了繩索,他把我向洞口推了一把說:"你去,你去."

 我顫顫巍巍地走向了洞口的亮光,前面是狼,後面還是狼,而且身邊還有和狼一樣兇狠的矮個子.我走到洞口的時候,看到月亮從山的那邊升上來了,乳白色的光芒灑在山谷中,山中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對面的山梁上,高高低低站了幾十只狼.而在洞口的位置,還有兩只狼在探頭探腦.它們看到我走近了,嘴巴裏發出了威脅的低沉叫聲.

 我回頭看著黑暗中的絡腮鬍子,感覺他就站在距離我幾米遠的地方.我不敢再向前走了,蹲下身去,把地上的枯草攏在一起,一根尖利的棗刺紮了我的手指,我把手指放在嘴唇邊,嘴巴裏立即有了一種鹹鹹的味道.

 我用手指摸出地上有枯草,有樹葉,有棗刺,還有枯枝,這些歷經了幾百年,也可能上千年的枯枝敗葉,被我的手指翻卷後,散發著濃郁的腐爛的氣味.這種氣味刺激得我狠狠打了幾個噴嚏.

 一縷月光照進了山洞裏,像利劍一樣劈開了洞中濃濃的黑暗,洞中的一切都顯得模糊而不真實.我聽見絡腮鬍子對我喊:"退後,退後."

 我退到了絡腮鬍子的後面,絡腮鬍子舉起獵槍,對準我剛才攏起的柴堆放了一槍.隆隆的回聲尚在回蕩,而紅色的火焰已經歡快地燃燒起來.洞外那兩只狼跑遠了,洞內的三只小狼崽發出了驚恐的吱吱聲.

 絡腮鬍子看到火焰燃起來,就一臉輕鬆地把獵槍靠在了洞壁上.矮個子站在洞壁邊,火光照耀著他一張驚魂未定的臉.

 柴堆嗶剝燃燒著,火焰愈來愈旺,終於照耀得洞內洞外如同白晝.透過火光,我看到對面山崖上的那幾十只狼,又聚集在了一起.

 狼不離不棄,是因為這是一個狼窩,狼窩裏還有三只小狼崽.而我們,居然陰差陽錯地撞進了狼窩裏.

 絡腮鬍子對我和矮個子喊:"我守在洞口,你們把狼崽子抓過來,扔到外面去."狼崽子扔在了外面,狼群就會帶著狼崽子離開這裏.

 狼崽子很小,渾身毛茸茸的,像一只只溫順的小貓.矮個子從火堆中撿起一根燃燒的樹枝,一馬當先,沖上前去.狼崽子受到驚嚇,它們吱吱叫著,向洞裏跑去.我們追了十幾米,眼前豁然開朗,山洞突然變大,一根根石柱擎天而立,又細又長,像一根根竹子一樣.三只小狼崽順著石柱攀援而上,鑽進了高處的山洞裏.

 矮個子想爬上石柱,他把火把插在石縫裏,想要爬上去追趕狼崽子,可是他爬不上去.石柱像個葫蘆一樣,他爬到突出的地方,就滑了下來.

 矮個子讓我爬上去,可是我只能比他爬得更高,但最後還是無法攀援突出的鐘乳石,最後滑了下來.

 火把快要燃盡了,矮個子帶著我又回到洞口.洞口的火焰已經變小了,因為沒有更多可以燃燒的東西.

 絡腮鬍子看到我們跑回來,就問矮個子:"狼崽子呢?"

 矮個子說:"鑽到高處了,抓不到."

 絡腮鬍子罵矮個子:"你個球事都幹不了."

 矮個子義正詞嚴地說:"把你嘴巴放乾淨點."

 絡腮鬍子說:"我就罵你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罵開了,我站在一邊,望著洞外,洞外的月亮更明亮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巨大的動物走上了對面的山崖.它比一頭狼的身體要大四五倍.它來到了群狼的跟前後,我才看清楚,這個奇形怪狀的巨大的東西,是由三個動物組成的.一只很像狼,但比狼大得多的動物,它把兩支前爪搭在了兩只狼的後背上,就這樣亦步亦趨地來到了群狼的面前.這支奇怪的動物和幾只狼嘴巴對著嘴巴湊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麼,然後,狼群就離開了,這只巨大的動物,又把兩支前爪搭在了兩只狼的後背上,也離開了.

 矮個子和絡腮鬍子爭吵完畢後,他們的眼光也投向了洞外,突然看到洞外沒有了狼群,矮個子發出了一聲歡呼,他洋洋得意地說:"我早就知道狼群支撐不了多久的,它們怕槍,也怕火."

 矮個子歡天喜地地跨過火堆,因為柴草不繼,火焰愈來愈小.矮個子剛剛走到洞口,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叫聲,叫聲像用篾刀劈開竹片一樣驚恐而刺耳.我看到一只狼撲倒了矮個子,矮個子像一塊石頭一樣,伴隨著愈來愈小的叫聲,墜落深谷.

 然後,我看到幾只狼走進了山洞裏,它們屁股對著火堆,抬起後腿撒尿,激越而出的尿液濺在火堆上,一股帶著尿騷味的氣浪蒸騰而起,彌漫在山洞裏.

 火焰愈來愈小,絡腮鬍子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丟在火焰上,也讓我把衣服脫下來,丟上去.衣服覆蓋在火焰上,火苗騰騰搖晃著,像一座座鋸齒形的山峰.狼群看到火焰突然旺了,急忙逃出洞口.

 然而,火焰很快就把衣服燒成了灰燼,火苗又慢慢變小了.一只狼探頭探腦地走進山洞,好像掃雷的鬼子工兵一樣.看到沒有動靜,然後轉過身去,抬起了後腿.

 絡腮鬍子對著那只正在撒尿的狼放了一槍,那只狼尖叫一聲,倉皇逃竄,其餘的狼再也不敢上前撒尿.絡腮鬍子對著我說:"快跑."然後,我們跑進了山洞裏.

 我們跑過了幾十米,來到那片開闊地帶後,絡腮鬍子把獵槍背在後背,雙手攀援著爬上陡峭的山崖,我手腳並用,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

 爬上了十幾米高後,頭頂上有一塊突出的大石頭,絡腮鬍子攀上了那塊大石頭,坐在上面,然後伸手拉上了我.我剛剛坐穩,突然聽到山洞裏傳來震天動地的聲音,狼群奔進了山洞裏.

 我對絡腮鬍子說:"趕快放槍."

 絡腮鬍子說:"沒槍彈了."

 我不敢看腳下的狼群,就抬頭看著石頭上方,突然我看到洞壁上面還有一道山洞,就對絡腮鬍子說:"上面還有山洞,上面還有山洞."

 絡腮鬍子站起身來,爬進了那個山洞,然後又伸手拉上了我.我們坐在這個橫向的山洞口,剛剛來得及喘口氣,就看到洞口的火焰熄滅了,身下的山洞裏陷入了一片黑暗.然後,是狼群奔突的聲音,但是我們看不到,只能聽到那種令人驚悸的聲響.

 我很害怕,緊緊地拉著絡腮鬍子的衣服.我本來很怕絡腮鬍子,但是和狼群比起來,我更怕狼群.黑暗中,絡腮鬍子說:"怕什麼?狼不能上來的."

 我終於能夠鬆口氣了,放開了他的衣服,躺在冰冷的地上,又冷又餓,從中午到現在我還什麼都沒有吃,腸子扭成了麻花,我想哭,但是不敢哭.我害怕哭聲把狼群引過來,也擔心絡腮鬍子會把我扔到狼群裏.

 黑暗中,絡腮鬍子說話了,他問我:"你爹是王細鬼?"

 我點點頭.我知道王細鬼是我爹的外號,我們家的那些長工短工經常在背地裏叫我爹王細鬼.我爹非常摳門,聽人說他的每一枚銅板都拴在肋骨上,想要他的一枚銅板,就跟要他的命一個樣.

 絡腮鬍子又問我:"你爹是不是王細鬼?"

 我這才想起來,我們是在黑暗中,我點頭他也看不到,我趕緊說:"是的,是的,大家都這樣叫他."

 絡腮鬍子又問:"你爹就你一個兒子?"

 我說:"不是的,我還有三個姐姐呢."

 絡腮鬍子說:"那不就只有你一個兒子了."

 然後,我聽到絡腮鬍子歎了一口氣,他說:"你們家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感到很奇怪,這個滿臉鬍子的人,我一點也不認識,他怎麼會知道我們家的事情.我想問問他,又不敢問,擔心把他惹毛了,把我丟到狼群裏.

 腳下,傳來了狼叫聲,聽得人一陣陣頭皮發緊;耳邊,傳來了絡腮鬍子的說話聲.他說:"我認識你爹,你爹在方圓幾十裏都是有名的.其實,你爹這個人除過吝嗇,其餘倒沒有什麼毛病."

 我爹確實很吝嗇,我們家有的是錢,光槽頭拴著的長腳牲口,就有幾十匹,趕著馬車天明出門,到天黑了都還沒有走出我家的地畔.但是,我們家平時吃飯從來沒有肉,只有過年時節,碗裏才能有兩片肥肉.我爹的衣服,縫了又補,補了又縫,縫縫補補穿了幾十年,人家乞丐都比他穿的衣服好看.每回吃完飯,我爹都會伸出舌頭,把飯碗舔得乾乾淨淨,就像水洗過的一樣.不但如此,我爹還要讓家裏所有人,包括長工,都要把碗舔舐乾淨.我爹最喜歡拾糞.每天早晨,他就挎著糞籠,肩上扛著鏟子出門了,而等到他回家的時候,糞籠裏就是從路上撿拾的牲口糞便,每當這個時候,我爹就喜笑顏開,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刻.數九寒天,北風呼嘯,天越冷,我爹越高興,他說:"三九四九,凍破指頭,別人不出門拾糞,路上的糞便都是我一個人的."他戴著狗皮帽子,樂呵呵地出門了.

 絡腮鬍子說:"說起來,你爹還有恩於我.那一年,我和鄰居家鬧事,我們兩家的土地連畔,他家多收割了我家三行麥子,我去莊稼地裏找他們說理,被他家弟兄三個壓住打了一頓,打斷了我一根肋骨,打得我遍體鱗傷,躺在地上起不來,後來,他們回去了,把我丟在野地裏喂狼.天快黑的時候,你爹坐著馬車路過,就問我怎麼回事,我說了事情經過,你爹就讓我坐著你家的馬車,把我送回了家.要不是你爹,我早都被狼吃了."

===第三章:又落入虎口===

我聽說他念叨我爹對他的救命之恩,知道他不會把我丟下去喂狼.我問:"他們為什麼要把我綁到這裏來?"

 絡腮鬍子說:"你娃還小,不知道社會的險惡恐怖.這叫綁架,把碎娃綁架了,向主人家要錢.把錢拿到手了,就會把娃娃放了.我不知道他們綁架的是你爹的娃,要是知道了,我說啥也不會綁架你的."

 我聽到他這樣說,一顆懸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想到這半天來的經歷,我感到極度委屈,就哭了起來.我說:"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和我娘."

 絡腮鬍子說:"現在天黑了,我們又冒冒失失跑進了狼窩,腳底下就是狼群,怎麼敢出去呢?這麼著吧,等天亮了,狼群走了,我送你回家."

 我說:"我餓,我肚子餓."

 絡腮鬍子說:"忍一忍,你餓我也沒辦法,我沒有啥吃的."

 那天晚上,我在極度的恐懼與饑餓中度過,天亮以後,山洞裏有了亮光,然而,狼群仍然沒有離開,我們不敢走下去,就只好沿著洞壁上的這個小洞口,繼續向裏走.

 這個小山洞很深很深,我走了十幾米,就不敢再向前走了,因為前面太黑了.山洞的深處,有冷風吹過來,吹得人骨頭髮冷.

 絡腮鬍子說:"你拉著我的衣服,這道山洞肯定和外面連著,有出口才有風,有風就有出口,有出口我們就能走出去了."

 我們摸摸索索著向前走了幾十米,我的心情恢復了平靜,突然想起了昨晚在山洞外面看到那個身軀巨大的怪物,把兩支前爪搭在了兩頭狼的脊背上,我就問絡腮鬍子:"那是什麼動物?怎麼長得那麼怪異?"

 絡腮鬍子說:"那是狽,前腿短,後腿長.沒有了狼,狽就走不快,所以它總是和狼在一起,狼狽為奸就是打這兒來的."

 我問:"那狼群叫狽過來幹什麼?"

 絡腮鬍子說:"狽比狼狡猾十倍.狼群遇到沒法解決的問題,就會向狽請教."

 我想起了昨晚看到了狼向火堆撒尿的情景,我想這肯定是狽給狼群教會的.

 我們向前走了幾十米,突然耳邊響起了撲啦啦的山呼海嘯一樣的聲音,由於在黑暗中,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絡腮鬍子一把那我按在地上,他說:"不要動,不要動."

 那種撲啦啦的紛亂的聲音持續了幾分鐘,然後又靜息了.絡腮鬍子拉著我繼續向前走,我問:"剛才那是什麼?"

 絡腮鬍子說:"是蝙蝠."

 我問:"咋會有這麼多的蝙蝠?"

 絡腮鬍子說:"蝙蝠夜晚吃去吃蚊子,白天就回到山洞裏睡覺...有蝙蝠,那就說明這個山洞能夠走通了."

 聽說能走出去,我也感到很振奮.絡腮鬍子問:"剛才蝙蝠咬你了沒有?"

 我說:"沒有."

 絡腮鬍子說:"沒有咬就好,蝙蝠嘴裏有毒氣,他要是把人咬了,人就得死."

 我們又向前走了幾十米,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像只螢火蟲一樣的一星半點亮光.絡腮鬍子很振奮,他說:"我們快要走出去了."

 繼續走著,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後來,我們走到了陽光下,我眯縫著眼望著山洞外的一大片樹木,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山洞外一個人也沒有,絡腮鬍子說:"走吧,我把你送到岔路口,你一個人走回去吧."

 我們走下了山坡,走到了草叢裏,一只兔子從我身邊跳起來,像箭一樣向前竄去.我饑腸轆轆,心裏想:要是能夠捉住那只兔子吃,該有多好啊.

 山腳下有一條路,可能很多年都沒有人走過了,路面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荒草,有開著紫色花朵的矢車菊,有靠著粉紅色花朵的牽牛花,還有不開花朵的狗尾巴草.我們沿著這條年代久遠的小路走了沒有多遠,前面突然出現了一隊騎馬的人.

 絡腮鬍子說:"前面有人來了,我給你要點吃的."

 我們迎著那群騎馬的人走過去,騎馬的人也迎著我們迅速跑過來.來到跟前後,我們才看清楚,那是一夥當兵的,他們的肩膀上背著長槍,身上的衣服還有棱角分明的衣兜.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騎馬的人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絡腮鬍子說:"老總,給上一點吃的吧,娃娃餓得走不動了."

 那個騎馬的人沒有回答絡腮鬍子的話,他回頭對身後的人喊:"把大的帶走,小的丟下."

 兩個人從馬背上跳下來,從馬鞍下抽出一根繩子,三下五除二就把絡腮鬍子綁了起來,絡腮鬍子奮力掙扎著,他求饒說:"老總,為家還有老娘和孩子,我不能跟你們走."

 那個問話的騎馬人一鞭子掄過來,絡腮鬍子的臉上就濺起了血花,然後,他們騎著馬走了,後面跟著被捆綁了雙手的踉踉蹌蹌的絡腮鬍子.

 我一個人站在曠野中,不知道該去哪里,也不知道這是哪里.後來,我稀裏糊塗地走著,走不動了,就跪在曠野中嚎啕大哭.

 太陽快要升上頭頂,那種強烈的饑餓感過去後,我反而感覺不到餓了,曠野上四望無人煙,我擔心後面會有狼群追過來,就爬起來繼續走.

 前面出現了一條白色的道路,因為好久沒有下雨,路面上鋪著幾寸厚的塵灰,雙腳一踩上去,塵灰就被濺起,吸進鼻孔裏,鼻孔就發癢,讓我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順著道路向前走,我想著道路旁邊肯定就有人家.我的想法是對的,但是我在那種情況下,無論如何都不能沿著道路行走,因為我是逃出來的.

 千不該萬不該,我這條路走錯了,以後步步走錯.人生的路雖然漫長,但要緊處卻只有幾步.這幾步路走錯了,一生也就改變了.

 前面出現了一架馬車,馬車沒有頂棚,車上坐著兩個人,一個面朝前駕著車,一個面朝後坐在車廂裏.因為沒有頂棚,所以我就毫不懷疑地走上前去.

 其實,我當時應該懷疑的,這裏荒山野嶺,沒有人煙,誰家的馬車會來到這裏?

 馬車到了跟前,停住了,我興高采烈地迎上去,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坐在車廂裏的那個人站起身來.我一看到他,渾身癱軟了.他就是綁架我的高個子.

 我心裏告訴自己說:快跑,快跑.可是,我雙腳像麵條一樣,邁不動一步.

 大個子走下車子,他一把拎起我,丟在了車廂裏.

 我剛剛逃出狼窩,又落入了虎口.

 大個子問我怎麼逃出來的,我如實告訴了他這一晚的驚險經歷.大個子打了我一個耳光,他不相信我的話.駕車的人回頭說:"八成是真的,他一個小屁孩,兩個大人看著,怎麼能從山洞裏逃出來?"

 大個子不再打我了,他對駕車的人說:"算了,回去吧."

 駕車的人吆轉車,順著原路返回了.

 馬車走了足足有一個時辰,來到了一個只有三戶人家的小村子,小村子藏在山坳裏,村前村後都種滿了大槐樹,大槐樹濃密的樹冠遮沒了房屋.即使從村邊走過了,如果不留意看,也不會注意到這裏還有一個小村子.

 我跟著他們走進房屋,房屋裏還有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拿出一個饅頭給我吃.我捧著饅頭狼吞虎嚥,連最後一粒饅頭的碎屑也吞進了肚子.因為吃得太快了,饅頭噎得我直打嗝.

 後來,我吃飽了喝足了,就在房屋裏的稻草堆裏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香,連夢都沒有做.

 我睡醒的時候,看到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房間裏還有幾個人,他們坐在一起說我,我趕緊閉上眼睛,裝著還沒有睡醒.

 我聽見他們在說,向我爹王細鬼索要一千塊大洋,我爹不答應.他們把一千塊變成了五百塊,又把五百塊變成一百塊,我爹還是不答應,我爹王細鬼說他一個子都不會出.我爹的每一塊大洋都穿在肋骨上,要他的大洋,就等於要他的命,他的每一塊大洋都比他唯一的兒子重要.

 我聽得很傷心.我爹王細鬼只愛錢,不愛我.

 他們在商量把我怎麼辦.有的我把我殺了,刨個坑買了;有的說把我放了,讓我自己找回家;還有的說把我賣了,能賣多少是多少.

 他們商量了很久,最後終於決定把我賣了.

 然後,就有一個人走過來,用腳踢著我.我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睜開了眼睛.

 房間裏有四個人,包括那個騙我坐上馬車的高個子,另外三個我沒有見過.用腳踢我的人有一雙鬥雞眼,他看你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極為可笑.我看到他那張臉,本來想笑,突然想到我離開家這麼久,而且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就沒有心情笑出來.

 鬥雞眼說:"你爹不要你了,你成了累贅."

 一想到我爹王細鬼,我就感到心酸.我爹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人們都叫他王細鬼,我後來也一輩子把他叫王細鬼.我娘叫什麼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們村叫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以後的幾十年裏,我努力地想,可總是想不起來.我只記得我們家門口有兩個大獅子,石頭做的,足足有一人多高.可是過去的大戶人家門口都有兩個大石獅子,按照大石獅子,我也找不到我家.

 王細鬼是我親爹,但是他卻不救我,人家只要二百塊大洋,他也捨不得掏.這種吝嗇老爹,世界上也許只有王細鬼一例.

===第四節:馬戲團來了===

那天晚上,我們都睡在一間房屋裏,他們把我綁在桌子腿上,我裝著睡著了,他們也就放心睡在木板床上.

 夜半時分,可能是夜半時分,因為我看到月亮偏西了,月光透過頂窗,斜斜照進房屋裏,讓房屋裏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我決定逃出去.

 我雙手掙扎著,想解開捆綁著身體的繩子,可是繩子綁得很緊,我的手臂勒得生疼,綁在桌子腿上的繩子紋絲不動.後來,我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我努力彎下脖子,嘴巴湊近了腋下的繩子,然後用牙齒咬著繩子.

 繩子因為綁得很緊,所以顯得很硬,我咬了好久,才把一根繩子咬斷了,眼冒金花,脖子也累得快要斷掉了.一根繩子斷了,其餘的繩子都脫落了,掉在了地上.

 我悄悄地爬起來,抽掉門閂,爬出了房門,他們毫無察覺.遠處傳來了狼叫聲,我心中一哆嗦,後來一想,我寧肯被狼吃掉,也不要被他們賣掉,所以,我就大著膽子走到了院門後.

 院門後靠著一張鐵鍁,我把鐵鍁拿在手中,準備一會出門的時候帶上,這樣遇到狼,就能夠給我壯膽了.

 院門有兩道門閂,我抽開了這兩道門閂,然後拉開院門,突然,門扇上方的銅鈴鐺發出了刺耳的響聲,當當當,當當當,聲音在這暗夜聽起來異常響亮.房間裏傳出了一個男人的吆喝:"誰?幹什麼?"我不敢搭話,扛著鐵鍁狂奔而出.

 我只跑出了幾十米,就被後面的人追上了.他們拎著我,把我扔在了院子裏.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一頓毒打.

 我從一名土豪少爺,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那天晚上,我嚇壞了,爬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全身顫抖,誰在後面踢了我兩腳,他叫喊著:"叫你跑,叫你跑,現在你咋不跑了?"然後,更多的腳踏在我的身上,那種鈍痛讓我差點昏了過去.

 後來,我聽見一個人說:"甭打了,打壞了就賣不出去了."

 我從出生開始,就沒有受人打過.王細鬼雖然極度吝嗇,但是他對人不壞,也從來捨不得打我,至於家裏其餘的人,都叫我小少爺,誰也不會打我的.然而自從這夥人販子騙來後,我就被他們打了好幾次.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但是我不敢哭出聲來,我擔心又招來他們的拳腳.

 三天後,他們帶著我來到了一個叫做劉家莊的村子,劉家莊在一座山溝的溝底,四面都是高山,我不知道他們把我賣了多少錢,我只知道買我的那家人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叫劉根和,女人叫雷彩鳳.他們活了半輩子,還沒有一個孩子.

 劉根和是一個極為窩囊的男人,他在家裏連一個屁都不敢放,有一天夜晚,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惹得雷彩鳳不高興,雷彩鳳就一腳把劉根和踢到了床下,劉根和一句話不敢說,他就在床下蹲了一夜.

 劉根和和雷彩鳳說話的時候,從來都是低聲下氣,雷彩鳳臉色一變,他就一句話都不敢說了.相反,雷彩鳳和劉根和說話,從來都是橫眉冷對,嘴上還要罵罵咧咧.聽說雷彩鳳是村莊裏最厲害的女人,有一次他和村子裏一個男人罵架,她撲上去一把捏住了那個男人的下體,把那個男人捏昏了過去.

 我落在這樣的家庭,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農村中有道風俗,誰家沒有孩子,如果找個娃引子,那麼第二年就能夠生孩子.我就是那個娃引子.

 我在這家生活了一年後,雷彩鳳果然懷孕了.雷彩鳳沒有懷孕前,本來對我就不好;她懷孕後,對我更是變本加厲.大冬天的,她讓我出去打柴,我的棉鞋又破又爛,是鄰居的老爺爺看到我可憐,把他孫子穿剩的棉鞋送給我,棉鞋已經露出了腳趾頭.我就穿著這樣的棉鞋走在雪地裏,渾身像被針紮一樣.農村的冬天是清閒的季節,村子裏閒逛的人看到我這個樣子,他們說:"彩鳳是想吃娃的肉了,這種天氣還讓我出門打柴."

 我的雙腳都被凍裂,滿是凍瘡和裂口,我回到家中,看到雷彩鳳坐在暖和的棉被裏,我不敢吭聲,又一瘸一拐地去幹家務活.

 孩子生下來後,雷彩鳳對我更不好了,她動不動就對我大打出手.只要她心情不高興,就把怨氣發洩在我身上.有一次,他抄起鐵鍁,一掀鏟在我的大腿上,血流如注.劉根和抓起一把塵土,給我止血.鄰居看不過眼,就跑過來說:"彩鳳,你甭這樣打娃,那也是一條人命."雷彩鳳大罵鄰居:"關你屁事,我管教我家的娃,又不是你家的娃."

 雷彩鳳用鐵鍁鏟下的傷疤,至今還留在我的腿上.

 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到過逃跑.劉家莊不好,但畢竟是我的落腳之地,我想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我爹王細鬼已經傷透了我的心,我不願意再見到他.而且就算我想跑回家中,也不知道家在哪里.

 我逃離劉家莊,已經到我十歲的那一年.那一年,村子裏來了一家馬戲團.

 馬戲團一來到村莊,就把銅鑼敲得哐哐響,村莊裏平時難得來個外人,所以,鑼聲把全村的人都給引出來了.馬戲團在打麥場安營紮寨,豎起了兩根高高的木杆,木杆的頂上用繩子連著,一只猴子輕捷地爬上木杆,在繩子上蕩來蕩去,繩子下站立著一群孩子,他們看著猴子,拍手大笑.

 我也來到了打麥場邊,想去繩子下觀看,但是雷彩鳳踢了我一腳,她說:"你看什麼看?回去把老娘的衣服洗了."

 我不敢反抗,就回到家,把雷彩鳳又餿又臭的髒衣服放在木盆裏,然後端著來到村外的小河邊.小河邊有一棵皂莢樹,村裏人每次洗衣服的時候,就從樹上摘下兩顆皂莢,放在浸濕的衣服上,用棒槌敲打,皂莢的汁液進入衣服裏面,就能夠把衣服洗乾淨.皂莢起的就是肥皂的作用,那時候沒有肥皂.

 小河距離打麥場並不遠,我能夠聽到隨風送來的鑼鼓的聲響,還有孩子們歡天喜地的笑聲.我從沒有看過馬戲.但是聽到那些笑聲,我知道馬戲一定很好看.

 我把衣服洗完後,端著沉重的木盆來到了村莊裏,村莊裏空無一人,人們都去打麥場觀看馬戲去了,家家門上掛著一把銅鎖.路過劉大戶家的時候,我突然看到有一個人從劉大戶家院牆裏的桐樹上跳到了牆頭,我知道遇到了小偷,不敢聲張,趕緊躲在了村道邊的露天廁所裏.

 村莊各家各戶的廁所都蓋在院牆外,廁所的牆壁是用土胚搭建的,土胚和土胚之間有縫隙,我從縫隙中間看到那個小偷沿著劉大戶家的院牆走到了門前的一棵槐樹上,然後順著槐樹溜下來.

 等到小偷走遠了,我才敢從廁所走出來.這個小偷真聰明,知道劉大戶家富裕.劉大戶是我們村子裏最有錢的人,全村僅有的兩匹騾子,都是他家的.這個小偷也真會挑時間,剛好遇到全村人都去看馬戲,村莊裏沒有一個人,他偷了一個放心.

 我回到家中,把濕衣服晾在木棍上,然後也來到打麥場,想好好看場馬戲.可是,我剛剛來到打麥場,就被雷彩鳳看到了,她抱著她的崽子,怒氣衝衝地走到我的跟前,說:"你個小狗崽子看什麼馬戲,你看得懂嗎?去打豬草去,打不滿一籠,就別回來."

 我們家餵養者一頭黑豬,黑豬有幾個月大,我每天都要打豬草給它吃.平時打豬草的時候,都是和村中的小夥伴,可是今天馬戲來了,小夥伴都不去打豬草了,他們都來看馬戲,而雷彩鳳卻還讓我打豬草.

 我不敢辯駁,只好離開了打麥場,回到家中,操起鐮刀和糞籠,準備出門.臨出門的時候,我把一口痰吐在了雷彩鳳剛剛洗乾淨的衣服裏.

 我們經常打豬草的那個地方叫烏鴉窩,那是一座山崗,因為山崗上有很多烏鴉窩,才有了這個名字.烏鴉窩的草很多,割也割不完,所以我今天也來到了烏鴉窩.

 站在烏鴉窩上,能夠看到遠處的村莊,和村莊外的打麥場.我看到打麥場的馬戲已經結束了,全村人陸陸續續地各回各家,馬戲團的人把他們的工具搬上了兩輛馬車,然後吆著馬車離開了村莊.

 我們村莊通往山外只有一條道路,那條道路狹窄得也只能通過一輛馬車.我看著馬戲團的馬車愈來愈遠,遠得幾乎要看不到了.突然,我有了一個想法,跟著馬戲團逃出去.

 我把糞籠扔在黑窟窿裏,手拿著鐮刀,跑下烏鴉窩,追上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

 馬戲團的馬車跑得飛快,馬車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就像一葉扁舟行駛在粼粼的波浪中,我明明看到他們就在前面,可是追了一段路程,就被他們甩出了很遠.我追得氣喘吁吁,好幾次都萌生了想要回村莊的念頭,但是我又不能回去了,因為我把糞籠丟在了深不見底的黑窟窿中,要是我空手跑回去,雷彩鳳肯定會打斷我的腿.

 沒有別的退路了,追!

 馬車進入了盤山小路,慢了下來,我追到山下的時候,它到了半山腰,可是等到我追到半山腰的時候,她肯定已經到了山頂;等到我到了山頂的時候,它絕對就到了那邊的山腳下.照這樣追下去,我肯定永遠都追不上來了.

 我想了一個辦法,抄近路.

 我沒有上山,而是沿著山腳斜插過去.山腳下沒有路,我在灌木叢中跑著,跑著跑著,就遇到了叢生的荊刺,無法通過,多虧我帶著一把鐮刀,剷除了一條小徑.本來我拿著鐮刀是用來防狼的,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圍繞著山腳還有很多溝坎,溝坎雖然不寬,但是很深,丟一塊石頭下去,半天才能聽到回音傳上來,這可能是哪次大地震的時候留下來的懸崖.我退後幾步,然後奮力跳過去,好幾次只差一寸就會掉落懸崖下,我回頭看著深不可測的懸崖,驚出了一身冷汗.

 山腳下還有一條河流,河流的水都是從山頂上流下來的,非常清,也非常涼,我走下去後,感覺腿肚子都在抽筋.過這條河流的時候,耽擱了我很長時間,因為水流太大了,我好幾次都被水流沖倒了,多虧勾住了岸邊斜伸出來的樹枝,才沒有被沖到瀑布下.

 終於來到山的那邊後,站在了盤山小道上,突然看到馬車駛過去了.我伸著手臂,對著馬車大喊大叫,想讓他們停下來.我看到車廂裏伸出了一顆人頭,但是它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鞭子一聲脆響後,馬車跑得更快了.

 奇怪,馬車看到我,為什麼沒有停下來,為什麼要跑得更快?

 下山依然是盤山小道,這邊的山路比那邊要長得多.我沿著山脊一直跑過去,終於跑到了小路上,攔在了馬車的前面.

 馬車過來了,停住了,馬車上走下了兩個人,他們手中拿著木棍一樣的東西,怒氣衝衝地向我走來.我忐忑不安,非常驚恐,我不明白一個小孩子攔住他們的車,他們為什麼要動這麼大的肝火?

 他們中的一個人用棍子指著我問:"幹什麼的?為什麼攔車?"另一個人的眼睛向我的兩邊張望.

 我在追趕他們的時候,一點也不害怕,但是現在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我害怕了.我又沒有對他們做什麼,他們幹嘛要對我這麼凶?

 我可憐巴巴地說:"帶上我吧,我什麼都會做."

 問我話的那個人用棍子尖挑著我的下巴問:"你們幾個人來?"向我兩邊張望的那個人,還在繼續張望著,他們如臨大敵一般.

 我說:"我只有一個人."

 手拿棍子的人接著說:"你要敢說謊,老子先扭斷你的脖子."向我兩邊張望的人說:"再沒人了,就他一個人."

 手拿棍子的人換了一張面孔,他用平靜的語氣問:"為什麼要跟我們走?"

 我說:"我再不走,我後爹後娘會打死我."

 手拿棍子的人笑了,他們不再理會我,兩個人坐在了車轅上,一邊坐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個人手中多了一根長鞭,一聲鞭響,馬車又開始跑起來了.

 我站在愈來愈暗的天光中,看著漸漸遠離的馬車,心中充滿了恐慌,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一想,到了這一步,是溝是懸崖都要跳下去,就跟在馬車後面跑起來.

===第五章:夜遇拆白黨===

天黑下來,我跑得汗流浹背,嘴巴大張著,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我感覺自己再也跑不動了,就快要倒下去了.謝天謝地,前面出現了一個鎮子,馬車在鎮子前停住了腳.

 鎮子可能有幾十戶人家,亮起了一片燈光,夜色中飄蕩著飯菜的香味.在那個年代,這樣的鎮子已經算是大鎮了.鎮子上有雜貨店,面館,還有一家客棧.客棧前的旗杆上掛著一盞紙糊的紅燈籠,照著客棧上方的四個大字,我認出來寫的是"同春客棧".

 馬車沒有急著進鎮子,而是停在了鎮子外,馬車上下來了一個人,先走進了鎮子裏,其餘的人在鎮子外等候.大約過了一袋煙功夫,鎮子裏響起了兩聲尖利的呼哨聲,馬車才走進了鎮子.

 這個馬戲團讓人感到很蹊蹺.

 那天晚上,我只吃了半塊饅頭,是馬戲團裏一個人吃剩下的,讓給我吃.吃完晚飯後,他們男男女女就睡在同一個房間裏.那兩個女人我沒有看清楚,她們始終沒有走進燈影裏.房間裏點著一盞煤油燈,牆壁上挖了一個洞,煤油燈就放在牆洞裏.

 他們睡在炕上,我睡在地上.

 跑了大半天,我一倒下去,就睡過去.

 半夜的時候,我被尿憋醒了,不敢點燈,看到半個殘月掛在天空中,就抖抖索索地走出房間.走到院子裏的時候,看到殘月隱藏在了雲層後,天空中的星星一下子多了起來,那條橫亙在半個天空的銀河,感覺非常近,好像就在頭頂上.我借助著星光,走到牆角,剛準備撒尿,突然聽見房間裏傳來了兩個男人的說話聲.

 那兩個人都是本地口音,但是他們說話的內容,我一點也聽不懂.一個問:"盤兒亮不亮?"另一個說:"很亮."一個問:"落到窠裏沒有?"另一個說:"剛落到窠裏."一個問:"準備要幾鬥?"另一個說:"少說也要三鬥."

 他們的話讓我聽得雲裏霧裏,我絲毫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下麵憋得很難受,我不管那麼多了,脫了褲子對著牆壁就訿起來,聲音在靜靜的暗夜聽起來非常響,連我都嚇了一跳.我想,快點停住,快點停住,可是,我尿不由己.

 房間裏的燈光突然亮起來了,那兩個說話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們端著煤油燈照了照我的臉,其中一個說:"是個碎子,我還以為是誰呢,虛驚一場."

 他們又端著煤油燈回去了.我本想著可能會遭受一頓毒打,沒想到他們連一句話也沒有問我,就離開了.

 我摸摸索索回到我的房間裏,躺在地上,回想著他們說的話,什麼盤兒,什麼窠裏,什麼幾鬥,這都是些什麼呀,我怎麼一句話也不懂.

 他們是幹什麼的?

 我想了一會兒,困意又襲來,就又睡過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冒花了,客棧院門上方的木頭閣樓,被霞光染得通紅一片.客棧院子裏的人忙忙碌碌,有的給車轅裏套牲口,嘴裏喊著"得兒得兒";有的扁擔上挑著裝在麻袋裏的貨物,一路"咯吱咯吱"走出去了.昨晚,我們這間房屋裏一共住了六個人,四個男的,兩個女的.昨晚沒有看清楚,現在才看到這兩個女子非常漂亮,那身條,那眉眼,那黑油油的頭髮,漂亮得都沒法比,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兩個女人.他們比我娘要漂亮多了,當然雷彩鳳那樣粗苯的女人,更沒法比.

 兩個漂亮女子走出了房門,我也走出去了.我看到我昨晚撒尿的那個房間門口,站著兩個男人,身材高挑,也長得很俊.他們的眼光一齊落在兩個漂亮女子的身上,就被黏住了.我想,昨晚說那些我聽不懂話的,就應該是這兩個身材高挑的男子.

 那兩個男人走過來了,他們對我視若無睹,徑直走到了兩個女子的面前,和她打招呼.他們問:"妹子是哪條道兒上的?"

 兩個女子中的一個說:"山分兩邊,水流兩岸,不是同一條道上的,就不要多問."

 那兩個男子說:"看來也是江湖中人,能不能留個印兒?"

 兩個女子還沒有答話,從客棧門外就走進了一個短小粗壯的漢子,他很威嚴地咳嗽了一聲,兩個女子就又回到了房間裏.短小粗壯的漢子從那兩個英俊男子的中間走過去,故意用肩膀撞擊他們.他比他們矮了一個頭,但是他們都被他震得退後了好幾步.兩個英俊男子的臉色都變了,短小粗壯的漢子頭也不回地說:"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識相的,就不要多嘴."

 兩個英俊男子面面相覷,灰溜溜走回到自己的房間裏,關上房門,再也沒有出來.我看到他們房門前的牆壁上,我昨晚留下的尿痕,還濕漉漉地.

 後來我知道這個短小粗壯的男子,是馬戲團的頭領,他叫高樹林.那兩個漂亮女子,是馬戲團的臺柱子,一個叫青兒,一個叫翠兒.

 那兩個英俊男子叫什麼,我不知道,我以後再也沒有遇到他們,但是我一直記得他們這晚讓我捉摸不透的話語.大約是十年後,我才明白了他們的身份,也才明白他們十年前的這個夜晚說的是什麼.

 他們兩個是拆白黨.

 我們上路了.

 馬戲團裏共有七個人,除過高樹林和青兒,翠兒,還有四個人.趕馬車的叫樹樁,聽說是高樹林的兄弟,但不知道是不是親的;昨天用木棍子指著我的人叫鷂子,聽說也會兩手拳腳;一個長得乾瘦乾瘦的人叫線杆,他的身手很敏捷,能夠爬上很高很高的樹梢;還有一個陰慘慘的小夥,整天寡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他看人的時候,總是偷偷地看,從來不敢和人對眼,他的名字叫菩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

 馬戲團裏除了這七個人外,還有一只猴子,兩匹馬,和各種各樣我不知道幹什麼用的道具.那只猴子非常討厭,它總是動個不停,有時候還突然跳到我的頭頂上,把我嚇了一大跳.

 馬戲團確實是走江湖的,他們每隔兩三天,就會在一座比較大的村莊裏進行一次馬戲表演.表演結束後,立即趕往下一個地點,他們一路都走得很急很急,就像奔喪一樣.我很長時間都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急慌慌地離開,直到半年後,我才揭開了這個秘密.

 我在馬戲團裏是打雜的,搭臺子拆臺子是我幹的活路.高樹林在我第一天干活的時候,就給我說:"手腳勤快,才有飯吃;躲奸溜滑,吃屎都沒有人拉給你."所以,我手腳一直很勤快,只為了他們能夠給我一碗飯吃.

 馬戲團的節目很簡單,總是那幾個:猴子騎馬,猴子爬杆,舞流星,凳技,金槍刺喉,走繩索...

 猴子騎馬和猴子爬杆很好理解;舞流星是用繩索連著兩個碗,碗裏放著菜油,點燃後,手持繩索舞動轉圈;凳技是凳子上放瓷碗,瓷碗上放凳子,凳子上再放瓷碗,疊摞上幾層後,人站在最頂端的凳子上;金槍刺喉是兩人面對面站立,把兩頭都是尖銳狀的鐵槍,放在喉嚨處,兩人互頂;走繩索是在兩根高杆的頂端,用一條繃緊的繩索連接,人走在繩索上.

 這個馬戲團裏的每個人都有分工.趕馬車和訓練猴子,帶著猴子騎馬和爬高的,是樹樁的事兒.樹樁會訓練動物,在皮鞭威嚇和不斷重複的訓練下,他一頓腳,一抬手,馬匹和猴子都知道他想要讓它們做什麼.舞流星和金槍鎖喉是高樹林與鷂子的活,這需要一定的武功基礎和技巧.凳技是青兒和翠兒的專案,她倆身材靈巧,在空中展開四肢,確實像展翅高飛的大雁一樣;走繩索是線杆的拿手好戲,他伸展雙臂在高空的繩索上晃晃悠悠,總是能夠讓人驚叫不已.

 馬戲團的節目只有這幾個,但是表演的時間較長,大多數時間裏,他們都在賣嘴皮子,尤其是鷂子,那張嘴巴特別會說,每個節目開場前,他都會把表演者吹噓得世間少有,他擅長說帶點色的順口溜,常常惹得圍觀的人哄笑不已.

 我們的節目都是免費觀看的,每場節目表演前,團長高樹林就已經和裏長聯繫好了,裏長出一點點犒勞的錢,我們就登臺表演了.

 民國初期,省下設縣,縣下設區,區下設裏,裏下有村,閭,鄰.5戶為鄰,25戶為閭,百戶以上為村.

 其實,這個馬戲團的收入,並不在裏長提供的這點犒勞費上.這裏面水深得很.

 七個人中,六個人都有表演的節目,但是菩提沒有.而且,我每次栽好木杆,搭好臺子,就找不到菩提了.而等到我們離開村莊後,菩提又出現了.

 菩提是這個馬戲團裏最神秘的人,我剛到馬戲團裏,是等級森嚴的馬戲團裏最低等的人,所以我一切都保持緘默.其實在任何一個團體,都等級森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第六章:馬戲團秘密===

還需要說說這幾個節目.

 樹樁表演的這兩個節目,純屬詼諧類的,猴子模仿人的每個動作都很搞笑,而且猴子悟性很高,所以,猴子騎馬和猴子爬杆,並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就能夠博得滿堂彩.舞流星看起來精彩,其實也沒有技術含量,任何人拿根繩子舞弄幾天,都會做得像模像樣.金槍刺喉看起來很危險,其實一點也不危險,槍頭是鈍的,槍桿是軟木的,稍微用力就會彎曲,而且槍頭並不是頂著喉嚨,而是頂著喉嚨下的鎖骨.凳技同樣有竅門,所有的瓷碗都是特製的,碗底的凹槽裏有磁鐵,凳子的四條腿下有鐵皮,凳子腿一挨上碗底,就會被牢牢吸住,所以,人站在最高處的凳子上,沒有任何危險.

 馬戲團的表演節目中,唯有走繩索是需要長期艱苦訓練的,也是需要膽大心細的,還是最危險的.走繩索的人是線杆.

 線杆在馬戲團裏也沒有什麼地位,他的地位頂多能夠高過我,我從別人向他頤指氣使的神態中就能夠看出來.在搭臺子拆臺子的時候,我一個人忙不過來,總能夠聽到別人喊:線杆,你死哪里去了,快點搭個手.線杆,你躲在哪里,還不來幫忙.

 線杆誰都不敢還嘴,他樂呵呵地跑過來,好像很受用.

 這個馬戲團裏的這些人來自哪里,他們有什麼背景,我完全不知道.

 猴群裏有猴頭,猴頭有對猴群裏所有母猴的交配權,馬戲團團長高樹林也有對青兒和翠兒的交配權.

 每天晚上住宿的時候,大家都睡在同一個房間裏.北方的客棧都是那種大炕,一座大炕可以睡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最裏面睡的是青兒和翠兒,然後是高樹林,再是其餘的人,我因為地位最低,一直睡在炕楞板上,或者睡在腳地.只有當高樹林有了反映的時候,他才會另外開一間房子,把青兒和翠兒叫過去陪他.

 如果能夠碰到客棧,大家就一起住客棧,如果錯過了宿頭,沒有客棧住,就住在野外.破敗的房屋,廢棄的窯洞,倒塌的廟宇,我們都住過.

 在野外住宿,晴天還好,最害怕下雨天.如果遇到下雨天,連一塊乾燥的地方都找不到.每到這個時候,就把油布搭起來,大家窩在油布下.因為油布沒有那麼多的空隙,我只能站在雨地裏.

 後來,我想,大家經常睡在一張炕上,挨在一起,擠在一起,對鷂子他們這些精壯男人,確實是一種折磨,因為青兒和翠兒就像兩片肥肉,明明就掛在嘴邊,可是吃不上,只能眼看著人家高樹林吃得滿嘴流油.

 有一天夜晚,大家睡在客棧的大炕上,我睡在腳地.腳地,就是大炕下方的地面.有的客棧地面鋪著方磚,有的客棧地面還是泥土.

 夜半時分,我突然聽到了一聲驚叫,把我從夢中驚醒了,那聲尖叫像錐子一樣刺入了我的耳膜,我不知道那是青兒的尖叫,還是翠兒的尖叫.接著,我又聽見了高樹林的呵斥聲,和鷂子綿軟無力的辯駁聲.聲音持續了一會兒,就停止了.我又睡著了.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子,小孩子的瞌睡特別多.

 天亮後,在馬車上,高樹林又和鷂子吵了起來.高樹林看起來理直氣壯,鷂子眼泡腫起,看起來昨晚沒有睡好.

 昨晚上我沒有聽懂,現在聽懂了.高樹林責怪鷂子昨晚想睡青兒或者翠兒,鷂子說他沒有.高樹林說:"沒有?她怎麼會尖叫?"鷂子說:"我起夜的時候,撞了她的腳."高樹林說:"她睡在最裏面,你怎麼會撞上她的腳?"鷂子說:"她睡覺胡滾哩."

 高樹林怒氣衝衝地說:"你該死的純屬放屁."然後,他指著青兒問:"你說,你的褲袋是不是被解開了?"青兒臉上帶著緋紅,她點點頭.高樹林轉頭對著鷂子說:"她的褲袋自己會解開?不是你解開的,還是誰解開的?"

 鷂子滿臉驚慌,他不言語了.高樹林說:"硬了,在牆上掏個窟窿弄進去,吃個豹子膽,敢睡老子的女人."

 鷂子說:"我不敢,我不敢."

 鷂子比高樹林要好看點,無論是容貌還是身材都在高樹林之上.但是,青兒和翠兒卻只讓高樹林睡,不讓別人睡,甚至那兩個拆白黨想和她們搭訕的時候,她們也置之不理,這到底是為什麼?

 聽說江湖上有一種藥,給女人吃了這種藥後,女人就會一輩子對你死心塌地.這種藥現在已經失傳了.江湖上有很多種奇怪的藥物,有的藥物讓人吃了後,會慢慢死亡;有的藥物讓性冷淡的女人吃了後,會性欲勃發;有的藥物讓人吃了後,會紅顏永駐;有的藥物讓人吃了後,會喪失性欲.現在,中醫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日漸式微,關鍵是西醫這一百年來的普及推廣,很多神秘的中草藥就這樣失傳了.

 很可能,高樹林就是給青兒和翠兒餵食了這種神秘的藥物.

 那天黃昏時分,我們來到另外一個鎮子的時候,高樹林向鷂子說:"我們出去走走,有幾句要緊話說."

 鷂子不敢說他不去,就跟在高樹林的身後走出了鎮子.

 快要夜半的時候,高樹林一個人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踩了我的腳脖子,把我弄醒了.濃濃的黑暗中,我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第二天醒來後,我沒有看到鷂子.

 高樹林對大家說:"線杆,你頂替鷂子的位置;呆狗,你頂替線杆的位置."我剛想問鷂子去了哪里,話到嘴邊趕緊咽了回去.

 高樹林大概看到了大家眼中的疑問,他說:"鷂子單幹了,撂下了我們."

 線上杆沒有升為鷂子的時候,他低聲下氣,對誰都點頭哈腰,對我也沒有呵斥過.可是線上杆升為了鷂子後,他馬上翻臉不認人,也學著別人呵斥我.

 有一次,我在拆臺子的時候,沒有把繩索盤好,線杆悄悄走過來,對著我的屁股就是一腳,把我提了一個嘴啃泥.青兒在一旁呵呵大笑,翠兒罵線杆:"你個碎子,出息了?也敢動手打人了?"

 線杆向翠兒陪著笑臉,翠兒說:"以後再敢打他,我剁了你的餓狗爪子."

 線杆趕緊識趣地說:"不了,不了."

 翠兒離開後,線杆惡狠狠地對我說:"別看有你翠兒娘撐腰,老子不怕."

 我轉過身繼續盤繩,心中對翠兒充滿了感激.

 線杆的表演專案是走繩索,這是一個純技術活.我要變成線杆,需要漫長而艱難的路要走.

 我在兩棵樹中間繃緊繩索,然後手持長杆走上去.長杆起著一種平衡的作用.高樹林讓線杆指導我,線杆手持一根柳條站在繩索下,我的腿腳稍微有點搖晃,他就用柳條狠狠地抽我的腿肚子.我疼得從繩索上掉落起來,線杆就用雙腳踩踏著我肋骨突起的胸脯.

 我對線杆充滿了仇恨,好多次站在他的頭頂上,我都想掏出小雞雞,在他的頭頂上痛痛快快地撒一泡尿.

 繩索越升越高,我的技術也越來越高,經過了無數次從繩索上摔倒之後,還有一次摔昏了過去,我終於能夠平舉雙手在繩索上行走了.從第一次上繩索,到能夠在馬戲團做繩索表演,我只經過了兩三個月的時間.

 然後,我很快迷戀上了走繩索.我走在繩索上,看到小鳥就棲息在我的眼前,它們對著我呢喃私語,它們把我當成了它們中的一員.我看到雲朵就飄在我的頭頂,潔白無瑕,柔軟如棉,似乎觸手可及.我還感到風從我的身體中穿過,對著我喁喁私語,說著只有我才能夠聽懂的話.我站在繩索上,我感到超然忘我,我把高樹林他們踩在了腳下,沒有人比我更高,沒有人能夠管得上我.

 聽說一個人要學會走繩索,需要練習半年以上,而我僅僅用了兩三個月.我想,我有雜耍的天賦.

 我能夠在馬戲團中進行走繩索表演後,才知道了這個團夥掩藏的秘密.

 馬戲表演是假,趁機偷盜是真.

 高樹林很有威嚴感,他極少和我們說話,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很害怕他.

 在我學走繩索的時候,高樹林對我的態度變了,我能夠感覺到他用微笑的眼睛看著我,因為我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員.有時候,他會拍著我的肩膀誇獎幾句,說一些"前途無量"的冠冕堂皇的話.

 可是,我不知道高樹林到底對我好不好.就在我覺得他對我好的時候,有一次,我從繩索上掉落下來,摔在兩棵樹中間的草叢中,他看著線杆對我拳打腳踢,他背過身去,裝著沒有看到.就在我覺得他對我不好的時候,他卻會把自己碗中的一塊豆腐夾在我碗中,說:"你正長身體,要多吃點."

 總而言之,我覺得高樹林不可捉摸.

 走繩索是一件技術活,我不但要學會平舉手臂在繩索上行走,還要學會打呼哨.我不知道打呼哨和走繩索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所以就不好好學習呼哨,打出的呼哨總是很遲鈍,像感冒了一樣.

 有一次,線杆把木棍塞進了我的嘴巴裏,使勁地攪動著,他說:"把你的牙全打掉了,你打的呼哨就響亮了."我的嘴巴裏滿是血沫子,血沫子從嘴巴裏流出來,我看到高樹林就站在遠處,兩只手臂交叉著抱在胸前,翠兒跑過來想要制止線杆,給高樹林揮手擋住了.

 我的嘴巴裏全是木棍攪動的傷口,吃飯的時候都疼得無法下咽,翠兒安慰我說:"要走繩索的人,都要學會打呼哨,你好好學會了呼哨,就沒人打你了."

 後來,為了避免再次挨打,我學會了走繩索,也學會了打呼哨.走在高高的繩索上,我接連不斷地打出了一連串又飄又亮的呼哨,驚飛了枝頭上的鳥雀.

 我想,我就是一只鳥.

 我第一次登場走繩索的前一晚,高樹林把我約到了客棧外.客棧外有一座大壕溝,壕溝裏丟棄著死豬死狗,死貓死耗子,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股時淡時濃的臭味.我們就坐在壕溝邊.

 高樹林向我面授機宜.

 他問:"你喜歡過富日子,還是喜歡過窮日子?"

 我想起了以前在家中錦衣玉食的生活,我說:"我想過富日子."

 他說:"我們這個馬戲團,就是想讓大家以後都過上富裕日子."

 我不吭聲,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說:"你一定懷疑我的說法,覺得我們這樣四處漂泊,過不上富日子,是不是?"

 我還沒有回答,他又說:"你明天走繩索的時候,要牢記兩點:第一,看村中誰家有錢;第二,把有錢人家的方位報告給我."

 我問:"怎麼看?怎麼報告?"

 他說:"你在高處,全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誰家院子裏拴著有騾馬,誰家木棍上晾的有綢緞,誰家就有錢.你得報告給我."

 我說:"怎麼報告?"

 他說:"我們樹立兩根木杆,中間綁一條繩子,繩子的方向始終和村莊朝向一致,你走在繩索上,左手代表村道左邊的房子,右手代表村道右邊的房子.你抬起哪邊的手臂,我就知道哪邊有富人家.你在繩索上行走的方向,和村道的方向一致,從後向前數,有錢人家在第幾家,你就打幾聲呼哨."

 高樹林為什麼讓我這樣做,我隱隱約約知道了一點原因了.他們是要偷盜吧.

 高樹林問我:"聽明白了嗎?"

 我說:"聽明白了.可是院子裏要是有人怎麼辦?"

 高樹林說:"村子裏一年也難得來一場馬戲,只要有馬戲,肯定全村人都去看,誰還會留在家中?"

 我遲疑了一會,又小心地問:"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

 高樹林說:"他們要是發現,我們早就走遠了.我們從北向南一路走下去,每個村莊一輩子只去一次,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

 然後,他接著又說:"不要告訴任何人啊,以後有錢了,我給你娶一房媳婦,買一座院子."

 我興高采烈地答應了.

===第七章:情竇初開時===

我第一次走繩索表演的地方叫羅家窪,這個地方我到現在還記得,因為我在那裏見到了一個名叫妮子的小姑娘.

 我和妮子註定了不會有故事發生,因為我是走江湖的,漂泊不定,行蹤無根,我就像是一葉扁舟,而妮子是岸邊的一棵樹.一葉扁舟和一棵樹怎麼會有故事發生?

 妮子可能和我一樣大小.她的家境應該很不錯,她穿著綢緞棉衣,紮著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眼睛水靈靈的,很漂亮.那時候我雖然僅有一點朦朧的性意識,但是我也知道哪個女孩漂亮,也會對漂亮女孩有一種天然的親近.

 我在羅家窪的打麥場搭臺子的時候,妮子就站在我的旁邊觀看,她問我:"你會表演?"

 我手中拿著繩子說:"我會,我們這裏每個人都會."

 他撲閃了一雙大眼睛問:"你會表演什麼?"

 我故意賣著關子說:"你一會就會知道,保證很好看."

 我一會兒搬凳子,一會兒綁繩索,一會兒挖土坑,妮子就像我的尾巴一樣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問這問那,顯得很好奇,她問:"你們從哪里來?"

 我故意指著天邊說:"我們從那裏來."

 她很認真地望瞭望遠處的山,然後問:"從山那邊來?"

 我說:"比山那邊還要遠."

 她問:"山那邊是什麼?"

 我說:"是平原."

 她問:"什麼是平原?"

 我不知道該怎麼給她解釋平原這個地理概念,我伸開雙手比劃著說:"平原有這麼大..."翠兒聽到我們的對話,就跑過來,她對女孩說:"你想不想去看平原?"

 女孩說:"想."

 翠兒說:"想看就跟著我們走."

 女孩說:"你們又不是我的家人,我走了我爹娘會傷心的."

 翠兒指著我,笑著對女孩說:"這是你男人,就是你的家人."

 女孩羞紅了臉,一轉身跑了,兩條辮子像尾巴一樣在身後搖晃.我也羞紅了臉.我暗暗想:要是能讓這個女孩給我當媳婦,多好啊!

 因為這個女孩,我記住了這個名叫羅家窪的村子.

 馬戲團的節目有一定的順序,前面是樹樁的兩個節目:猴子騎馬,猴子爬杆.無論是山區還是平原,人們都很少見過猴子,所以,只要牽著猴子敲著銅鑼在村中轉一圈,保證全村的孩子都會來到打麥場觀看.樹樁的兩個節目結束後,是線杆和高樹林的銀槍刺喉.明晃晃的銀槍就放在喉嚨處,這麼驚險刺激的節目,肯定會吸引全村的成年人前來觀看.然後是凳技,凳技的節目很短,目的是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最後才是我的走繩索.

 等到我走繩索的時候,已經萬人空巷.我站立在高高的繩索上,向村莊望去,家家戶戶的院落清清楚楚地袒露在我的眼睛之下,甚至連誰家院門掛著的銅鎖,也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了左邊第三家蓋了高高的門樓,高高的院牆,院子裏的院牆下長著一棵更高的梧桐樹,梧桐樹上有一個喜鵲窩,兩只喜鵲在梧桐樹上起起落落.院牆裏,有兩面窯洞,花格子窗戶,紅邊子窯門,窯門居然敞開了,沒有上鎖.院落裏的空地上,擺放著簸箕之類的竹製品,簸箕裏晾曬著掰開的白麵饅頭.這是一戶有錢人家,從他們的飲食和建築中就能夠看出來.

 我伸出了左手,在空中搖晃了幾下,然後打了長長的三聲呼哨.繩索下觀看的人一齊發出讚歎聲和鼓掌聲,他們以為我打呼哨是為了活躍氣氛.

 我踩著繩索,慢慢地向前走著.像這樣的行走,此前我已經演練了幾千遍上萬遍,所以我絲毫也不會緊張,我走在繩索上如履平地.我繼續向村莊望去,我看到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個精瘦精瘦的人,快步跑到了左邊第三戶人家門前,從衣服裏逃出一條用繩索連接的撓鉤,一甩,撓鉤就勾住了伸出院牆的梧桐樹枝,然後他一縱身,像壁虎一樣利索地爬上了院牆,翻身進去了.

 那是菩提,那個總是一言不發的,顯得陰險可怖的菩提.

 我又向腳下望去,看到所有人都抬頭望著我,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妮子,妮子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恐,我不安地扭動著身子,我知道她是在替我擔心.

 可是,她知道我是一個小偷嗎?而且,偷竊的也許就是她家.

 我在繩索上走了幾個來回,伸開雙手,像耷拉著翅膀在牆頭上行走的公雞一樣,連我都知道自己走得很笨拙,沒有線杆那麼輕盈.但是,底下的人仍然發出了陣陣驚呼和讚歎.

 我走得有點頭暈了,都快要摔倒了,終於看到菩提從那家窯洞裏走出來了,他的背上背著一個花布包,是農村那種用五顏六色的碎步縫成的花布包.我快步走到了木杆前,抱著木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我順著木杆溜下來,高樹林用探尋的眼光望著我,我對著他點點頭,發出了成功的暗號,高樹林一揮手,大家立即將道具裝車,將木杆挖出,將繩索盤起.觀看的人們意猶未盡,他們慢騰騰地離開了.

 打麥場只剩下了我們和妮子.妮子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眼睛裏滿是愛戀和崇拜.

 我們坐上了馬車,樹樁掄起長鞭,一聲清脆的鞭響,馬車輕快地離開了.回過頭去,我看到妮子還站在打麥場邊.

 我的心中也很難受,但是我不能下車,也不會再回來.

 我的心中最細微的那根神經,被妮子輕輕地觸碰了.

 如果這是愛情,那麼這就是我的初戀.

 我一輩子都沒有忘記妮子.

 我們離開村莊有二三裏地的時候,菩提從樹林裏走出來.菩提的身上還背著那個花布背包,他一雙老鼠眼睛向四周看看,看到沒有什麼危險,這才坐上了馬車.

 我也向四周看看,看到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只看到風掠過草梢,發出嗚嗚的聲響.

 菩提把花布背包交給了高樹林,高樹林接過花布背包,像接過一個書包一樣,隨隨便便地丟在了車廂裏,此後,他連那個花布背包看也不看,好像那裏面不是金銀細軟,而是學生的課本練習本一樣.

 但是,我知道那裏面絕對是金銀細軟.

 黃昏來臨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一片曠野上,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一片大點的樹林都看不到.在平原上,只要有樹林,一般就有村莊,而只要有村莊,就肯定有樹林.我們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只看到路邊有一架人字形瓜庵.人字形瓜庵是看瓜人搭建的,夜晚看瓜人居住在裏面,防備有人偷瓜,也防備有動物偷瓜.動物偷瓜的多了去了,狐狸,田鼠,獾...都喜歡偷瓜吃.有月亮的夜晚,看瓜人如果聽到月亮地裏,有窸窸窣窣啃食的聲音,走出瓜棚,就能夠看到有小動物箭一般地逃走了,那就是這些吃瓜的動物.吃個西瓜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些小動物從來不會只吃一顆西瓜,而是一晚上會啃食幾十個西瓜,每個西瓜只啃食幾口,就轉向下一個西瓜.這些聰明的小動物,他們找到的,都是又大又甜的已經成熟的西瓜.

 所以,凡是有西瓜地的地方,就一定會有人字形瓜庵.

 我們住進了人字形瓜庵.

 那天晚上,別人都走進了瓜庵,高樹林把我叫到了瓜庵外,我們坐在田埂上,我望著遠處低垂的天幕,天空中的星星已經與遠處的山峰相接,看起來非常美麗,也非常令人神往,我感覺自己就像在天空中一樣.

 一顆流星劃過去.我正出神地看著流星,高樹林說:"你今天表現很好,指出了大戶人家的院子.以後繼續發揚."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我還在想著那個紮著兩條粗黑辮子的妮子.

===第八章:姐弟相依偎===

高樹林說:"今天的東西不多,就是兩件爛棉衣,賣不了幾個錢."

 我說:"他怎麼連爛棉衣都要,你還給他說,撿值錢的東西拿."

 黑暗中,我聽見高樹林笑了,笑完了,他說:"這個人有點傻,總是撿不值錢的東西拿."

 那天晚上,高樹林問了我很多話,他對我非常關心,又重提了要給我找一門好媳婦的話題.我樂呵呵地迎合著他.

 那時候我相信了高樹林的話,認為菩提確實那天只偷到了兩件棉衣,後來我長大了,仔細品味那天的話,才想明白高樹林是在欺騙我,他不想讓我知道都偷到什麼東西.

 每次偷盜的東西,只有高樹林和菩提知道.

 原因很簡單,如果那天菩提確實偷盜的是兩件棉衣,那麼兩件棉衣無論如何也裝不進一個花布背包裏.棉衣裏面都是棉花,不是鴨絨,那時候還沒有鴨絨這種高科技,有錢人家的公子,穿的是呢子,而無論是呢子還是棉花,折疊起來,也有很大的一坨.這麼大的一坨,又如何能夠裝進花布背包裏.

 我經過了十年,才想通了這個道理.

 日子一如既往,今天是昨天的重複,明天是今天的繼續.馬戲團一個村莊一個村莊表演,那時候北方的村莊分佈非常分散,地廣人稀,有時候兩天才能見一座村莊,有時候三天才能見一座村莊.只要見到村莊,這座村莊的土豪就要遭殃.菩提做活非常精細,馬戲結束,土豪回到家中,很長時間也不會發現重要物品被盜了.即使土豪發現被盜了,也很難懷疑到我們身上;即使懷疑到我們身上,我們已經輕車快馬跑出了很遠,追趕不及.

 那年冬至的那天,翠兒感冒了,發著高燒,馬戲團要繼續向南表演,就把翠兒留在了客棧裏.翠兒身體虛弱,需要人照顧,就把我也留下來了.我的活路,線杆還能幹.

 我和翠兒留在客棧的房間裏,我摸著翠兒的額頭,滾燙滾燙,我要了一瓷碗熱水,端到了翠兒的面前,叫著她.可是,她一聲不吭,好像昏過去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想到這個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人,就要離開我,我突然非常傷心,我抱著翠兒的頭,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也不會知道哭了多久,我困了,就抱著她的頭睡著了.睡夢中,我看到很多人來了,他們圍著一口棺材,棺材裏躺著翠兒,他們要抬著翠兒下葬,我撲上去,爬在棺材上喊:"不能埋,不能埋."可是沒有人聽我的,我就努力哭起來,讓所有人都能聽到我的哭聲.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黃昏,我睜開眼睛,看到翠兒還躺在床上,她笑眯眯地看著我說:"你哭了."

 我點點頭.

 翠兒問:"你為啥哭?"

 我說:"我夢見你死了,我就哭了."

 翠兒笑著摸著我髒兮兮的滿是淚水的臉頰說:"小東西還算有點良心,你放心,我不會死的,閻王爺不收我."

 夜晚來臨了,房間裏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北方的冬季,滴水成冰,而當時正值冬至,北方就開始數九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客棧之外的十字路口,有很多人在燒著紙錢,還有人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喊:"回來啊,回來啊."

 我問:"他們在喊什麼?"

 翠兒說:"今天是冬至,都要給死去的人燒紙錢,呼喚死者回家看看."

 我問:"死了的人能回家嗎?"

 翠兒說:"會的."他突然住口不說了,我看到她在朦朧中打了一個寒顫.

 翠兒低聲說:"上來睡覺吧,我們睡在一起,蓋一床被子,這樣暖和."

 我摸摸索索地爬上炕,想要揭開蓋在翠兒身上的被子.翠兒一把推開了我,她說:"你看你,髒兮兮的,衣服幾百年都沒有洗.脫了衣服再進來."

 我脫了衣服,鑽進了翠兒的被窩裏,翠兒一摸我,就驚叫道:"你怎麼脫光了?"

 我說:"我只有一件棉襖,一件棉褲."

 翠兒在黑暗中咯咯笑著,她說:"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我挨著翠兒的身體,翠兒只穿著內衣內褲,她的體溫不像下午那麼滾燙了.她的身體非常柔軟,軟得就像棉花包一樣.小時候和母親睡在一個被窩裏的感覺,突然回來了.我抱著翠兒,感到非常安全,非常溫馨.

 我聽到翠兒在黑暗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歎氣.

 這是我第一次和母親以外的女人睡在一起.儘管那天晚上我們什麼都沒做.但是同床共枕,讓我對翠兒的感情,成幾何狀攀升.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一起,說了很多話,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能夠和一個比我年齡大的人平等對話,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沒有人對我呼來喝去.

 翠兒說,高樹林和樹樁是堂兄弟,他們家祖輩都是表演馬戲的;線杆是高樹林在馬路上撿拾的孤兒,用一碗米湯救活了他;菩提也是高樹林他們救的,有一年,他們在路上行走,遠方跑來了一個人,腿上還帶著傷,見到他們,拿出兩個金元寶,他指指後面,又指指兩個金元寶.他們明白什麼意思,就把菩提藏在車廂裏,對追來的村民說:"有人向前跑走了."騙過了村民,也救了菩提.此後,菩提和他們搭夥,一起行騙偷竊,菩提是外地人,他說的話很少有人能夠聽懂.

 青兒和翠兒是什麼關係,她們怎麼來到馬戲團.我沒有問,翠兒也沒有說.

 到了後半夜,我們還毫無睡意.翠兒喝了一瓷碗涼開水,說她的體溫降下來,疾病好了.我聽見她很高興.

 翠兒說:"給姐姐講故事,姐姐最愛聽故事了."

 我想了想,就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老師在私塾學堂裏講的.說是有父子兩個,第一次從山裏走出了山外,看到山外一眼就望不到邊的天空,兒子就說:"爹啊,山外的天空真大,這天空要是陰的話,起碼需要半年時間."他爹左右看看,然後對兒子說:"好我娃哩,你怎麼說出這麼笨的話,這要是被人聽見了,還不知道會怎麼笑話.爹告訴你,山外的天,要陰的話,不需要半年,兩個月就足夠了."

 翠兒咯咯地笑起來,她說:"你的故事還沒有我的好聽呢."

 我說:"那你說你的."

 翠兒說:"山裏有一個傻女子,她媽從小告訴她,不能吃虧,誰要是欺負你,你就要加倍還給他.有一天傻女子回家,高高興興給她媽說,今天我佔便宜了.她媽問,占什麼便宜了?她說: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個男子,碰了我一下,我就碰了他兩下;他把我的臉摸了一下,我就摸了他的臉兩下;她用胳膊勾著我的胳膊向僻巷走,我也用我的胳膊勾著他;在僻巷,她解開我的褲子,我也解開他的褲子;他把我插得流血裏,我把他夾得流膿哩."

 我聽不懂,就問:"怎麼會流血,怎麼又會流膿?"

 翠兒摸著我說:"傻小子長大了就明白了."

 那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睡著了,反正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翠兒說:"我們出去逛街?"

 我說:"好啊."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逛街了.

 這是一座縣城,那時候的縣城也只有一條主街,其餘的都是小巷子.街道邊是雜貨店,布匹店,饅頭鋪,包子鋪,鐵匠鋪,店鋪很少.縣城的邊緣有一座城隍廟,城隍廟裏供奉著說不上名字的一尊泥塑,城隍廟的對面是戲臺子.那時候的建築佈局很有講究,城門對戲樓.戲樓說的是戲臺子,城門說的是城隍廟.戲子唱戲,既讓觀眾看,也讓城隍老爺看.

 我不愛看戲,戲臺子上那些腳上穿著靴子,身後插著背旗的人,好長時間站著不動,咿咿呀呀,讓人心煩.但是,翠兒很喜歡看戲,她忘神地盯著戲臺子,臉上帶著或怒或喜的表情.

 戲臺子下的人很多,我呆著無味,就一個字走出戲園子玩.戲園子外有幾個孩子在弾杏仁,把四個杏仁灑在地上,對方取走其中的一個,你要把相隔最遠的兩個弾在一起,相撞後,就算你贏;如果沒有弾響,就算你輸,讓位給對方灑杏仁.

 我加入了他們中間一起玩.

 剛剛玩了兩把,突然聽到後面傳來吵鬧聲,我回頭一看,看到翠兒急匆匆地走出來,身後跟著幾個浪蕩男子,其中一個男子把手搭在了翠兒的肩膀上,不讓翠兒走.我看到這個情形,就一把抓起杏仁,跑過去,拉著那個男子垂下來的另一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名男子因為疼痛,就放開了翠兒,彎下了腰.其餘幾名男子撲過來,我把手中的杏仁扔向他們,他們一齊停住了腳步.趁著這個時機,翠兒拉著我一溜煙地跑了.

 他們在後面追趕,但是那天縣城的人很多,屬於一年一度的廟會.翠兒拉著我,在街巷三拐兩拐,就擺脫了追擊.

===第九章:真相令人驚===

那幾個浪蕩男子可能是本地人,我們不敢再回客棧了,就一起順著大道向南走,追趕馬戲團.

 此前,我們約好,在一個叫做方家莊的村落聚集.

 兩天的親密接觸,我對翠兒已經有了一種依賴感,也許把她當成了母親,也許把她當成了妮子,也許把她既當母親又當妮子.

 我覺得世界上只有翠兒才是我的親人.

 方家莊是一個大村莊,我們路上詢問的時候,幾乎人人都知道這座村莊.方家莊距離縣城很遠,我們走了一天也沒有走到.

 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們住在一戶人家裏.這戶人家的老太太吃齋念佛,她把她家的上房打掃乾淨,讓我們居住.這戶人家也只有三個人,除了老太太,還有兒子兒媳.

 老太太給我們熬了一鍋小米粥,溜了幾個饅頭,從醃菜缸裏撈出兩節紅蘿蔔,我們剛準備拿筷子的時候,從門外走進了一對男女,那是老太太的兒子兒媳.

 老太太說,小倆口在縣城做點小生意.那個兒媳顯然經多見廣,她和翠兒年齡相仿,但在外人面前絲毫也不害羞,她大方地拉著翠兒的手,說:"你咋長這麼好呢,就跟戲臺子上的人一樣."其實戲臺子上唱戲的那些人都是濃墨重彩,真實的人未必就有翠兒好看.

 小倆口和我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們談笑風生,顯得很開朗,丈夫把蘿蔔絲夾給妻子吃,妻子的臉上滿是幸福的神情.丈夫還要夾給妻子蘿蔔絲,妻子用筷子嬌嗔地擋住.簡簡單單的蘿蔔絲,也讓他們吃出了恩愛和幸福.吃完晚飯後,小倆口偷偷地手拉手,走進了他們的房間,兩人的臉都紅撲撲地,翠兒望著他們,臉上有一種悵然和羡慕的表情.

 晚飯後,我們坐在堂屋裏,和老太太聊天.

 老太太家是過去的大戶人家,剛進門有照壁,照壁上鑲嵌著石頭雕刻的花朵和竹木,照壁後是寬敞的院落,院落的兩邊是廂房,廂房的牆壁上有磚石鏤刻的圖案,廂房後是上房,上房共有三間,中間是堂屋,相當於今天的客廳,兩邊是客房,相當於今天的臥室.那對小夫妻睡在廂房裏,我們睡在上房裏.

 堂屋佈置豪華,門扇是對開的四扇木門,上面有木雕的福祿壽喜圖案,窗戶是花格木窗,上面有新糊的窗戶紙,還貼著紅色的窗花.堂屋裏的正中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八仙桌的正中放著一張畫像,過去的鄉間沒有照相,人們只能畫像.八仙桌的上方,是一張古色古香的圖畫,圖畫上有一只麋鹿,臥在一棵盛開的梅花樹下.

 堂屋裏件件都是寶物,要是放在今天,光這堂屋的物件,都能賣個好價錢.

 我看著八仙桌上的畫像,就好奇地問:"這是誰?"

 老太太說:"是我男人,兩年前走了."

 老太太又問起了我們的情況,翠兒看著我,好像生怕我說出口,我也知道我們幹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就乾脆不說了.翠兒支支吾吾,面紅耳赤,不知道該怎麼應答.

 老太太笑吟吟地看著翠兒:"不要緊,說不出口,就是有難處.你要是缺什麼,就說一聲,誰能沒有個難處?"

 翠兒點點頭.

 老太太看著我說:"這是你弟弟?"

 翠兒又趕緊點點頭.

 老太太說:"你看娃穿的這件棉衣,又髒又破,你們日子肯定也不好過吧."老太太起身走出堂屋,走進了一間廂房,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出來,手中多了一對銀鐲子,她把銀鐲子交到翠兒手中說:"快要過年了,把這對鐲子賣了,給娃置件新棉衣."

 翠兒驚慌地站起來:"這怎麼能成?"

 老太太說:"來的都是有緣人,是菩薩把你們送到我家來.這對鐲子你要收下."

 翠兒拿著銀鐲子,裝起來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

 老太太又說:"本來家裏還有些錢,前兩天村子裏來了馬戲團,兒子兒媳不在家,我出去看馬戲,回來看見家裏的銀元票子都被偷光了.這對銀鐲子是我的嫁妝,包在衣服包袱裏,沒有被賊發現."

 翠兒聽到這些話,像被火燙傷了一樣,趕緊把銀鐲子放在了八仙桌上,我看著面目和善的老太太,不敢說一句話.

 那天晚上,老太太和翠兒好像說到了很晚,我聽了一會兒,就連連打呵欠.老太太用銅盆打來洗腳水,讓我泡腳,又替我脫了衣服,把我放進厚厚的被窩裏.老太太說:"你看看你這身棉衣,破成了這樣,棉絮都露出來,怎麼能擋風?啊呀,還有蝨子啊,這麼多蝨子."

 老太太把我的破棉衣破棉褲拿了出去,然後拿著針線進來了,她說:"我娃小時候穿的棉衣棉褲還在,就是有點大,我改一改,你明天就能穿了.好好睡吧."

 老太太走出去了,我的被窩也開始暖和過來.我突然感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了兩行眼淚.

 我睡在被窩裏,聽到堂屋裏傳來老太太和翠兒的說話聲,他們說著這一帶的風土人情.我打了一個常常的哈欠,睡了過去.

 等我睡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身邊的床上,翠兒頭靠著牆壁,身子埋在被窩裏.她的眼睛紅腫紅腫,好像剛剛哭過了.

 我鑽進翠兒的被窩裏,撓著她的癢癢說:"哈哈,你們哭了,你哭了."

 翠兒厭煩地撥開我的手臂,她說:"別鬧,安靜點."

 我不敢再鬧了,就問:"昨晚你幾點睡覺了?"

 翠兒說:"我一夜沒睡覺."

 我說:"一夜沒睡覺,你幹什麼?你不瞌睡?"

 翠兒說:"沒幹什麼,我不瞌睡."

 真奇怪,既然沒幹什麼,又為什麼一夜不睡覺,我很想不通.

 我正在苦思冥想的時候,傳來了敲門聲,是兒媳婦在敲門,她問:"睡醒了沒有?醒來了就吃飯."

 翠兒答應一聲,就走出去了.我跟著翠兒走出去,這才發現太陽已經升到了東邊的樹梢.

 吃完飯後,我們都出門了,我們就跟著老太太去上山,老太太的兒子和兒媳去了縣城做生意.

 距離村莊三四裏地,有一座山.山不高,但險峻.山頂有一座寺廟,年代久遠,山腳到山頂有一條石頭路.那時候的寺廟都是不收錢的,那時候的寺廟也遠不如今天這樣香客眾多.

 山頂上松柏蔥蘢,即使在冬天,也是一片翠綠.寺廟掩映在松柏叢中,顯得異常幽靜而肅穆.這座供奉著菩薩的古老建築,其實不能叫寺廟,應該叫庵堂,因為裏面的住持是尼姑.

 尼姑手持拂塵,面容安寧,眼神平穩,我看不出她的年齡,更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老太太和翠兒一起上香,然後向菩薩跪拜.翠兒的神情很嚴肅,動作很輕緩,我從沒有見到過翠兒這種表情.

 跪拜結束後,老太太和翠兒跟著尼姑走進了內室.我跟著走進去,從後面拉著翠兒的衣襟,翠兒一把推開了我,她說:"你在外面玩,別進來."

 我在外面玩了一會兒,看一群麻雀在臺階下搶食蟲子.一直麻雀叼著蟲子飛遠了,其餘的麻雀唧唧咋咋追上去.麻雀飛走了,我也感到百無聊賴,就來到內室外,搬了兩塊石頭墊在腳下,從窗縫裏看他們在裏面做什麼.

 尼姑坐在蒲團上,老太太也坐在另一個蒲團上,翠兒坐在一張小凳子上.

 我聽到翠兒說起了她的家世,此前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翠兒和青兒是姐妹兩個,她們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父親,母親生活無著,帶著她們兩個嫁給了一個走江湖表演馬戲的人,這個人就是高樹林.

 高樹林培訓她們兩個表演雜技,高樹林出生於馬戲雜技世家.她們還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一些雜技,也能夠獨立表演了.每天晚上,他們四個人住在一張炕上,在她們小時候,就一直是這樣.

 她們兩個漸漸長大,出落得非常漂亮.但是,高樹林和母親的吵架變得頻繁起來.突然有一天,母親死亡,不知道患的是什麼病症.

 此後,床上只剩下了他們三個.夜晚睡覺的時候,他們三個人睡在一個被窩裏,她們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妥,因為從小到大,他們就是這樣.

 有一天,樹樁加入了他們的隊伍,樹樁是一個耍猴的人,也是常年走江湖的.在樹樁的建議下,他們開始乘著馬車表演馬戲雜技,因為內容豐富多彩,他們在遠近有了名氣.

 再後來,鷂子,線杆,菩提,呆狗都加入了進來,他們人群龐大,一邊表演,一邊偷竊.

 我在窗外聽到翠兒說到了我的名字,就凝神靜聽.

 尼姑問:"你媽死的時候是什麼症狀?"

 翠兒說:"她滿臉烏青,圓睜雙眼,看起來很恐怖."

 尼姑說:"你和他睡在一起,都做了什麼事情?"

 翠兒說:"他爬在我的身上,把他下麵的東西伸到了我的身體裏."

 尼姑問:"你為什麼要讓他這麼做?"

 翠兒說:"他是我的父親,他說每個父女都會睡在一個被窩裏,都會這樣做的."

 尼姑和老太太對望一眼,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房間裏陷入了沉默,我本來想她們會說到我的,但是她們沒有說到我.

 我感到索然無味,剛想離開,突然聽到尼姑說話了.尼姑說:"這一切都和你想像的不一樣,也和他告訴你的不一樣."

 翠兒望著尼姑.

 尼姑說:"你母親帶著你們姐妹倆來到他家,他教會你們表演雜技.在你們漸漸長大後,他對你們動了歪念頭,想要佔有你們的身體,你母親不答應,他就毒死了你母親.沒有了你母親的阻攔,她就順利地霸占了你們.為了讓你們心甘情願被他佔有,他用謊言欺騙你們,胡說什麼每個父女都會這樣做.他擔心你們會覺醒過來,所以他避免你們和外界接觸,尤其是不讓和成年男子接觸."

 翠兒望著老太太,又望著尼姑,她問:"真是這樣嗎?"

 尼姑說:"真是這樣."

 翠兒還在將信將疑,她問:"你怎麼知道?"

 尼姑抬起頭來,眼睛亮光閃閃,眼光似乎穿透了房屋,她說:"我以前是紅燈照的人,和姐妹們揮舞大刀走進北京,決心扶清滅洋,匡扶社稷.然而,老佛爺出賣了我們,和洋鬼子勾結在一起,絞殺紅燈照,我從死人堆裏逃出來,在河北隱名埋姓,與大師兄成家,想過安穩日子.但是一年後,清軍又找到我們隱居的山中,大師兄被害,我出家當尼姑.這一來就二十多年了."

 尼姑接著說:"我也有父親,但是我從十多歲開始,父親從來就沒有碰過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只有大師兄,也就是我的丈夫才能碰.那個人不是你的丈夫,當然不能碰你."

 翠兒驚叫一聲,雙手捂住了臉,他的話語從指縫裏透出來:"怎麼會這樣啊?!"

 她們的話我聽得似懂非懂,我看到翠兒在哭,就想推門進去,我在潛意識裏對翠兒有一種依靠感.可是,想到剛才翠兒推出了我,不讓我進去,我又不敢進去.

 房間裏再沒有了說話聲,只有翠兒抽抽搭搭的哭泣聲.我本來想聽他們說呆狗,但是他們一直不說呆狗,我感到很失望,就從石頭上跳下來,在寺廟裏尋找好玩的東西.

 寺廟裏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地面上有一堆石子,我為了解悶,就拿起石子,一顆顆地丟在銀杏樹的樹幹上.剛剛丟了兩顆,突然看到他們從內室裏走出來了.

 翠兒的眼睛紅紅的,她拉著我的手臂,走出了寺廟.我們的後面跟著老太太,老太太向站在臺階上的尼姑揮舞著手臂.

===第十章:全村人死了===

翠兒一路上都低頭走著,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想說話,可是看到她陰沉沉的臉,又不敢說話了.

 回到老太太的家中,已經是午後,老太太張羅著要做午飯,翠兒和我走進了上房裏,她很嚴肅地看著我,她紅腫的眼睛看得我發毛.

 翠兒問:"你喜歡不喜歡我?"

 我努力地點點頭.

 翠兒說:"你做我男人,我把你養大,我老了後你要照顧我,行不行?"

 我想起了妮子,我在心中想當妮子的男人,可是妮子的那個村莊我再也回不去了,因為我們一直向南走,走過的路絕不重複,怎麼辦?那就先給翠兒當男人吧.其實給翠兒當男人也不錯,她能夠摟著我睡覺.所以,我又趕緊點點頭.

 妮子說:"我失了身子,你還會不會喜歡我?"

 我不懂什麼叫失了身子,當我懂得這個概念的時候,已經到了三年後,三年後,我才知道失了身子的女人,就如同失了腿腳的男人一樣,註定了一輩子坎坷曲折.但是,我看到我一點頭,翠兒就高興,又趕緊點點頭.

 妮子說:"那你以後就要聽我說,好不好?"

 我還是點點頭.

 翠兒說:"他們偷了這戶人家的銀元和票子,我要去追回來,拿到銀元和票子後,我們就回到這裏好好過日子.我給這戶人家做女兒,你做女婿."

 我害怕翠兒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就趕緊說:"我也去."

 翠兒說:"好的.我們吃完飯就出發."

 吃完午飯後,翠兒和我一人口袋裏揣了兩個饅頭,就上路了.為了能夠儘快趕上馬戲團,我們一路都沒有歇腳,凡是遇到大點的村莊,就打聽是不是有過馬戲表演,每個村莊都無一例外地說,馬戲團表演過了.肯定每個村莊在馬戲團表演的當天,都有過失竊,但是他們都不會懷疑是馬戲團幹的,也不會懷疑打聽馬戲團的這兩個人,是和馬戲團的竊賊是一夥兒的.

 要找到馬戲團很簡單,他們的表演就是路標.

 四天後,我們終於趕上了他們.在一個叫做交城堡的地方,馬戲團正在表演.我們趕到的時候,打麥場正在表演猴子爬杆的節目.

 我們的過來,讓馬戲團的每個人都感到很意外.我看到有兩個孩子和他們站在一起,頂多十歲,他們看到別人拍我的肩膀,也跑來拍我的肩膀.

 我問:"這兩個小不點是誰?"

 高樹林笑著說:"我新招的徒弟."

 高樹林走過去想拍翠兒的肩膀,翠兒一閃身躲過了,高樹林有點尷尬,也有點惱火,但是看到有那麼多人在周圍,他隱忍不發.

 我問高樹林:"從哪里找來這兩個小不點?"

 高樹林說:"我和他們的家人訂立有文書的,在他們三年後學到本領的時候,送他們回家團圓."

 我說:"我問從哪里找來他們?"

 高樹林突然變了臉色說:"你該死的話真多.快點準備,一會上場."

 我是一個饒舌的孩子,幾天沒有見到高樹林,就忘記了他是什麼人,他對我態度稍微好一點,我就沾沾自喜;而他一發了脾氣,我就感到懼怕.

 我傷了自尊心,就偷偷看翠兒是否留意到,因為他說過我是他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傷了自尊,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我看到翠兒冷冷地看著高樹林,就像望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們行蹤不定,絕對不會走回頭路,全國這麼多村莊,我們一天走一個,一輩子也走不完.這兩個小不點的父母把孩子交給馬戲團,別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三百年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馬戲團的秘密,但是他們像剛剛進入馬戲團的當初的我一樣,絲毫也不知道.

 那天,我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走繩索,我站立在繩索上,用熟悉的眼光看著腳下的村落,我看到右邊第六家的院子裏,站著一個曬太陽的孕婦,孕婦穿著異常臃腫的綢緞棉衣,她的身後,是敞開的房門,房門前晾曬著兩個木箱,木箱的棱角用黃銅包裹著.這樣的箱子是那個年代的奢侈品,只有富貴人家才會有這樣的東西.這種箱子一般都是用楠木做成的,價格很貴.這戶人家一定很有錢,說不定還有留樣經歷的人.

 我正入神地看著,突然看到那名孕婦倒在了院子裏,大張著嘴巴,好像在喊什麼,她的手臂努力向前伸著,躬著腰身,像一只蝦一樣爬在地上.他扭動了兩下,突然就不再動了.

 我非常害怕,急忙走到了旁邊,用手抱著木杆喊:"那邊有人死了,那邊有人死了."

 觀看的人群轟地散開了,有人在下面大聲問:"在哪里,在哪里?"

 我說:"右邊第六家,右邊第六家."

 一名男人大聲叫喊著,像被燒著了屁股一樣,他跑向了村中,身後是一大群男人和女人.我聽見有人說:"你媽的耍膽大哩,老婆都成那樣子,你還跑來看馬戲."

 人群離開後,我們收拾好道具,裝上馬車,離開了那座村莊.這一路上,我們走得慢慢騰騰,完全不像以前很多次的那樣飛馳.樹樁把鞭子抱在懷中,任由兩匹馬自由散漫地走著,愛走多快就走多快.高樹林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我知道他對我有意見,因為我在繩索上大喊大叫,走散了人群,讓馬戲團今天沒有收穫.

 我想給高樹林解釋幾句,但是看著他那張能刮出一層鐵銹的黑長臉,又有些膽怯,不敢多說.我想,也許多說了,也沒有什麼用處.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們走進了一座山坳裏,這裏四面都是山,只有一條小道通往山裏.而且這條狹窄的小路還是一條絕路,有進無出,出來只能原路返回.

 山坳裏有一座村莊,僅有幾戶人,這幾戶人家的房屋挨挨擦擦地擠在一起,就像在互相取暖一樣,他們的房屋上鋪著的不是瓦片,也不是茅草,而是石片.黧黑色的石片呈不規則的長方形,像魚的鱗片一樣覆蓋在房頂上.村莊裏非常安靜,聽不到往常見到的雞鳴狗叫聲,也聽不到孩子的哭鬧聲.

 高樹林說:"呆狗,你該死的去村中看看,找間房屋借宿."

 我跳下馬車,帶著將功贖罪的心情,獨自走進村莊裏.我擔心村莊裏有突然竄出來的狗,就故意把腳步踏得很響,故意大聲咳嗽,可是,村莊裏一片寂靜,連一片樹葉落下來的聲音都能夠聽見.

 我走進第一戶人家,突然看到院子裏倒著一個男人,他的身邊還有兩個桶和一副挑擔,看來是他正在挑水的時候,突然滑倒在地,就再也沒有站起來.我問:"有人沒有?"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院落裏飄蕩,沒有回音.我向房門前望去,看到房門前的臺階上,還倒著一個女人,她的手臂向前伸著,一條腿斜伸,一條腿壓在身體下.女人的旁邊,還有兩只倒在地上的母雞,翅膀耷拉著,像醉倒了一樣.

 看著這一切,我突然感到極度恐懼,雙腳開始打顫,連一句話都喊不出來了.我轉身就跑,跑了幾步,突然跌倒了,我爬起來又跑,終於跑到了馬車跟前,跑得口水直流.

 高樹林問:"怎麼了?撞鬼了?"

 我指著那座院子,驚魂未定地說:"全死了,人呀雞呀全死了."

 樹樁站在馬車上,他望著村莊說:"那邊樹下還死了一個人,啊呀,村道下還有一個人死了."

 樹樁跳下馬車,拉著馬籠頭,調轉車頭,然後坐在車轅上,猛抽了一聲響鞭:"駕,駕,駕."

 馬車發瘋般地向山外駛去,我坐在車廂裏,五臟六肺都被震翻了.我的身體忽而撞線上杆的身上,忽而撞在高樹林的身上,高樹林沒有對我發脾氣,黃昏的天光中,我看到他的臉蠟黃蠟黃,眼睛中露出了驚慌.猴子吱吱叫著,緊緊抱著凳子腿,像抱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感到很奇怪,莫非那座村莊真的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