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列車突如其來的搖晃.在深眠中醒來的我,抓抓垂到眼前的頭髮,茫然地望向車窗.窗外是一片鮮綠草原和險峻的岩石山脈.深切感慨的眺望這風景的我,獨自嘆了一口氣.
「我居然睡著了啊,八成是昨晚沒睡的關係吧.」
我的名字叫高木原俊彥,是以東京為據點的新手插畫家.
有人抬舉我為新進年輕保守派畫家,為了在這以實力決勝的世界中生存下去,也不得不欣然接受那些無聊的形容詞.
其實我現在應該正為大獲好評的游戲軟體續集「T☆BARI.MkⅡ」的封面制圖工作傷腦筋才對,可是,我現在遠離東京,正趕回我生長的故鄉—T縣發緒岳村,那里是我三年前離開的老家.
要回發緒岳村,必須搭乘國鐵後再換搭鄉下的民營鐵路,然後坐上偏僻的地方單軌火車,約一個半小時後到達.那里人口不到八百人,盡管是與觀光無緣的深山小村落,而且每天只有來回各一班車,但居然建造了鐵路,這件事則是我從小就覺得不可思議的;以前聽說過,原本鐵路的目的是用來在戰爭中調度木材等物資.但在戰爭結束後,為讓都市的人們直接採買,列車據說每天都開許多班,現在則幾乎沒有人利用了.這條營運本就屬奇跡的鄉下鐵路,也曾有過它風光的時代哪.
我會丟下工作而千里迢迢奔回這片貧瘠土地,是因為老家寄來的一封電報,上面只簡短寫著『琴美病危立刻回家』.讓我幾乎心如刀割,昨夜一夜沒睡也正是為此.
對於早就打算棄家不顧的我來說,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相依為命的妹妹—琴美的安危.原本就病魔纏身的妹妹病危的通知,我當然不可能漠不關心,只有急忙向廠商賠不是,趕緊收拾行囊回鄉.
凝視窗外,沉浸於感慨之中的我,身旁突然傳來甜美的鼻音.一個睡得超出位置,以致於靠在我肩上的年輕女子醒過來了.
「睡得好嗎?」
我對她說話.揉著惺忪睡眼,臉蛋適合羽毛剪的年輕女孩對我點頭.
她是草剃茉莉香,女大學生…好像是吧!其實我和她不過是在三個小時前,在開往發緒岳村的山岳鐵路的起始站認識而已;她說她二十歲,利用大學的休假一個人隨意四處自助旅行.知道我是本地出身後,就趁在候車室等車的時間,不斷找我聊天,並請我陪她到發緒岳村.她看起來像天不怕地不怕的爽朗女孩,一開始我心想這女孩真煩人,但不知不覺中與她搭上腔,等發覺時,居然我連歸鄉的理由都一五一十對她和盤托出.
「呃,我睡了多久呢?」
「大概一小時左右吧,我也睡著了…」
「是喔,看來你臉色不大好呢.剛遇見你的時候,你看起來要死不活的.啊,對不起!妹妹正在病危中,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茉莉香的表情陰暗起來,說話的聲調變得低沉,好像在擔心我.
「別在意我,妹妹從小身體就不好,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而且,我還把妹妹留在家里一個人離開…」
事實上,我最近忙於工作,在電報來之前根本忘了妹妹的事.不,是想要忘了妹妹的事,其實妹妹的存在,對我而言是無可取代的重要.
「可是,血親的關係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斷絕的吧?我也有個弟弟,所以很清楚,高木原先生一定非常疼妹妹…」
我無言以對,她對我報以溫柔的微笑.
「還是不要壓抑比較好,總之,光憑電報的只字片語,是不足以了解全部狀況的.說不定你回去的時候已度過危險期,甚至恢復健康了呢!」
「是的話就好了,希望其能如願…」
「這就對了,順從感情是最好的方法.」
隨著發緒岳村的接近而漸漸籠上的陰霾心情,被她的明朗話語化解開來.可是,在我心中的一隅,依然盤旋著在病床前要如何面對妹妹才好的思緒.
「馬上就要抵達終點站了吧?這輛列車的乘客,從途中就只剩下我們兩人…」
「村里的人們平常都不大外出,當然,像你這樣的外來旅客更是少之又少,到底你為什麼想要到發緒岳村去呢?」
「噯?啊,這個…就是…在志茂台羅車站的候車室,和你談話後才產生與趣嘛!」
「我不記得說了什麼年輕女孩會感興趣的話題…」
「我想要到人煙稀少的地方,一個人靜靜的想事情…」
「因為這個原因,才隨意找我搭訕嗎?」
「噯?呃,那是因為…算了,如果造成你的困擾,我向你道歉.」
「一開始的確是的,不過,現在我反而該感謝你,若沒發生這次的事,我想我再也不會回來,原本就是這麼打算才離鄉背井的,所以我的心情特別的差,但有人可以聊天真是太好了!」
「害怕見到妹妹和雙親嗎?」
被她突然這麼問,我沉默了,確實,與被我棄之不顧,且處於危殆狀態的妹妹再會,我的確感到不安,不過對於雙親則是另一回事.
因為,我們兄妹的雙親,早已不在這世上了.爸爸媽媽都在四年前,也就是我離開家門的前一年去世.我一沉默,她的眼神很快改變,沒有絲毫催促我回答的樣子,但我看得出來,她在等待我的反應.
當我告訴她父母都在四年前因事故身亡後,她輕聲地回答「我的遭遇和你一樣」,並慢慢貼近我的身邊.是因為眼前這偶遇的男人與自己的境遇相似,令她產生了親切感嗎?無論如何,平穩而沉默的空氣,在兩人之間緩緩流過.
不久,兩節車廂的古董柴油列車,喀噠喀噠地越過小溪流,抵達深山中的窮鄉僻壤—發緒岳村.
「這里就是發緒岳村啊,雖然是終點,不過這車站也太小了!」
下了車,茉莉香環顧四周說道,不只小,發緒岳村站還是個簡陋的無人車站.盡管設有列車用的保養修護區,不過幾乎都交由山腳下的起始站去做,我對她說明著,她聽了歪著頭思索.
「唔,不過,山路不是也通了嗎?為何沒有廢線呢?」
「有比沒有好,不是人之常情嗎?而且啊,這幾年我是不知道,但以前從沒聽說過發緒岳村山岳鐵路經營不善的傳聞.」
「該不會是哪個有錢人支持的吧?」
「或許吧,但我記得好像是村中共同經營的事業.」
「但也太死氣沉沉了吧?」
「這村莊的人都非常封閉,一看到外人就產生不必要的警戒心,因此觀光客也不願意來.不過話說回來,這里根本沒有吸引觀光客的東西.」
發緒岳村的發祥,據說始於壇之浦幸存的平家武者的聚落,這是日本全國各地都有的傳說.因畏懼源氏的討伐,忍辱負重,苟且偷生的武者們,不知何時構築起這封閉的村落社會.即使經過了八百多年,惡習依舊留存至現代.
雜鄉遠走的我,現在也已算是外人了吧.在狹小車站的可見範圍,並未見到滿懷溫情來迎接我們的人.說起來在這不會有人下車的村落,車站前也只不過有個小廣場,來往的行人幾乎等於無.
「現在你要怎麼辦呢?這村中可沒有能讓你住宿的旅社.」
而且,我們搭的是回程的最後列車,下一班車要等到明天早上.不只如此,連巴士或計程車都沒有,最近的民宿也得走三個小時的山路.
「不會吧!?真是傷腦筋!」
可是,她卻說得一點傷腦筋的樣子都沒有,沒向她更仔細說明村中的情形我雖然覺得抱歉,但因急著趕回病危的妹妹身邊,根本沒有心情顧及到她,總之,問問她願不願意到我家里吧.
茉莉香綻放了笑顏,隨即又深鎖眉頭.
「可是,這樣好嗎?你要去見病危的妹妹吧?如果帶陌生人回家,一定不方便吧?」
說的也是,但這時候沒別的法子,我認為助人為快樂之本,這和妹妹的事扯不上關係.
「我不介意,妹妹一定會體諒的,她是個比別人溫柔千百倍的女孩. 」
我們將車票投入綁在柱子上的鐵罐中,穿過無人的票口,開始趕路.從車站到我家要走二十分鐘的山路,幸好芙莉香穿著低跟的便鞋,結果花了不到十分鐘就見到老家的圍牆了,不過從圍牆到門口還必須走三分鐘.
走到大門後,她發出怪聲問我.
「噯?你的老家,該不會真是這兒吧?好大的房子啊!原來你是這里的大少爺…」
「不是那樣,這里只是一間老舊的大房子而已!」
房子大是大,可是我從不認為我是什麼大少爺,在這土地不值錢的村中,庭院廣大的家庭比比皆是,我的老家不過是在其中算是顯眼一點而已.
這陪我度過十九年歲月的家,有著無盡的回憶與眷戀,但我卻有必須將這一切捨棄不顧的理由.
茉莉香以質疑的眼色,看著佇足於門前的我.
「怎麼了?趕快去看看你妹妹啊!」
「我知道,不過,一個某日突然不告而別,在外放蕩了三年的男人,忽然跑回家…」
「這里是你家吧?你也收到電報了,說聲『我回來了』不就好了嗎?」
是啊,我的確收到電報了,我應該不是來作客的,唯一的疑問是,是誰知道我東京的地址呢?不是我自己通知他們的,況且,自離家以來,我從未和這里聯絡過.
「喂喂,別猶豫了,快進去吧,不是擔心妹妹嗎?真叫人心急!」
她話還沒說完,就叩叩敲著門,大聲叫嚷.
「對不起!有人在嗎?有人嗎?」
里頭沒人應門,她不死心的繼續敲了幾次門,終於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
「是哪一位?」
「您們家的公子回來了,可以請您開門嗎?」
芙莉香一說完,就傳出拉開門栓的聲音.門打開後,走出一位健壯的高個子男性.這位看來一板一眼的嚴肅男子,名叫長谷川達造,是在我出生以前就住在家中的司機.
茉莉香向後退,推著我的背.我扭了一下身體以掩飾尷尬,長谷川無言地以肅然的眼神打量我們,要說點話才行.
「那個…長谷川先生,我是俊彥,你忘記我了嗎?」
「沒忘!」
回答非常冷淡,我不禁畏縮起來,簡直就像被責罵的小孩一樣.我覺得難堪又委屈,他彷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般,以冰冷的視線看著我.
「你有什麼事嗎?」
啞然無語的我,只能呆呆的望著這個漠然的男人.
「等一下!他是因妹妹病危而回來看她的,你還問他有什麼事?」
瞥一眼插嘴的茉莉香之後,長谷川再度冷冷地盯著我看.
「琴美小姐,病危?」
「不是嗎?我收到『琴美病危立刻回家』的電報,所以立刻趕回來…」
「沒這回事!」 「不過,電報上確實寫著靜子叔母的名字.」 靜子是我的叔母,她嫁到神戶的神田家後,卻因阪神大地震而一家遷回老家.我會留下妹妹而離家,與叔母將舉家遷回而略感安心也有關係.
「總之,請讓我和琴美會面,我看到她沒事就會安心回去的.」
我不肯就此罷休,可是,長谷川的表情一點也不為所動.
「你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也不要琴美小姐不是嗎?而且,你曉得被你捨棄的人心里怎麼想的嗎?琴美小姐這些日子是怎麼過的,你曾經想過嗎?」
「這個…我當然想過!」
這男人,能夠理解我不得不丟下妹妹而離開家門的痛苦嗎?難道他認為我這三年來一點都不懊悔嗎?可是…
「那麼,你為何要再一次挑起琴美小姐別離的創傷?」這就是盲點,我到底,為了什麼而離家出走?他讓我再次憶起—
「回到你的世界去吧,那樣對誰都好!」
我無話可說,全身頓失力氣,幾乎無法站立.
「老伯!你到底想怎樣?你是這個家里的什麼人?」
茉莉香提高聲調,再次介入我們,挑釁似的口吻,令長谷川的眼神愈發銳利.
「我,是這個家的僕人!」
「僕人?哈!你說僕人?這個家正統的繼承者,為何要聽一個僕人的教訓!?」
她的個性似乎相當強硬,而且像是氣不過似的,一副打算大吵一架的樣子.對手則與她成對比,冷靜的叫人膽寒.
「那麼你,和這個家有什麼關係呢?」
伶牙俐齒的茉莉香也說不出話,她與這個家本來就沒有任何關係.
「你,你別管我,趕快讓他去見他的妹妹啦!就算只能從遠處看看妹妹平安無事的樣子也無所謂!」
下降的憤怒聲調,是不會逃過長谷川的耳朵的,他好像已經不將她當一回事了.我心想,至少要在口頭上援助茉莉香,並思考著適當的藉口,萬一無法進去家中,就必須厚著臉皮去打擾別人家,或者是步履蹣跚地走到鄰村.
「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信口胡謅,為了讓她說出來的話有份量,我只好這麼說,因為,長谷川從以前就知道家中一切的事情,一般的謊話是騙不了他的.既然如此,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謊稱她將要成為家人,茉莉香一瞬間露出驚訝的神情,但馬上就趁機配合起我的說詞.
「我是草剃茉莉香,不過,再過三個月,我就會變成高木原茉莉香…」
長谷川彷佛想看穿我們的把戲,慎重地凝視我們.可是,我們也實在無退路可走了.
「長谷川先生,你不知道也罷,但我確實收到了電報,就算哪里弄錯了,或是誰的惡作劇都不管,總歸一句,我已帶她到這兒來了,難道你連讓我們待到明天早上都不肯?」
「如何妮?我們進入屋子中,會為你帶來什麼困擾嗎?」
「我知道了,請進來吧!」
似乎是茉莉香的一句話令他改變心意,不論是誰,都不願意被人抓到痛腳吧?長谷川也無可奈何,只好答應我們進屋內.
我和茉莉香被帶領前往的,是大堂前房舍中的一個房間,這里是一般的訪客來時接待用的,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房舍本身就像一座獨立的大玄關,連接到大堂的走廊兩側,則有一些佣人們的房間.
妹妹的病危未得到肯定的證實,我和茉莉香在精神上多少都舒緩了一點.進了門之後,她就開始感慨地長吁短嘆.
「還真氣派哪,光是這棟連接大堂的建築物,就有整個都會房子的大小吧?而且還風格獨具!」
「聽以前長輩說,我家的祖先是在壇之浦一役中落敗的平家家臣,八百年前就在這里落地生根了!」
「平家的家臣?八百年?哇,我真無法想像!」
「聽說直到明治初期前,我家代代都當村長,但後來就以投票決定了,所以現在只不過剩下一座空殼子吧!可是村里的人來訪時,還會因從前的關係而對我們心懷敬意,很奇妙的事吧!」
「你倒說得滿不在乎的,現今要找到有佣人的家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
做夢一樣,我在心中吶喊.與爸螞和琴美共同生活的日子,的確像做夢一般,可是,雙親死於非命,使我與琴美兩人夢一般的日子,一瞬間成為惡夢.我逃避,惡夢卻仍糾纏我不放,至少現在還是.
「心情變差了嗎?可能我說的話太冒昧了吧!」
「啊…不,不是的,對了,我剛才被逼急了才說那種話,你不要介意…」
「未婚妻的事嗎?沒關係的,而且這樣辦事便利多了,本來是嚇了一跳,可是被揭穿的話就糟糕了!」
「說的也是,不過既然要裝的話就繼續裝下去吧,反正又不打算待多久,在這期間我想就這麼蒙混著過比較好.不好意思,你能暫時當我的未婚妻嗎?當然我沒有吃你豆腐的意思,不願意的話也不要緊,可以嗎?」
我的提議,令她臉上顯露出復雜的表情,我們4個小時前才剛認識,就算是演戲,要她當我的未婚妻也太不像話了,可是我想不出別的好方法.
「嗯,可是,我有條件…」
她提出的條件,是彼此要稱呼對方「俊彥」,「茉莉香」,我當然立即允諾,接著問她是否還有別的條件.
「沒了,就這樣,契約成立了,俊~彥~」
「喂喂,就只有這個條件嗎?」
原本猜想會有不少嚴苛條件的我,多少有點驚訝,於是再度確認.當別人的未婚妻這種事,能夠如此輕率答應嗎?
「高木原先生好像是很遵循倫理道德的人,不會要求我一起入浴或者一起睡覺這類的事吧?那麼,趕快來決定婚約的詳細內容吧?」
「是,是啊,照你剛才說的話,我們要在三個月以後結婚對吧?另外還有什麼需要確認的地方嗎?」
「嗯…例如一開始時怎麼認識的,還有求婚時所說的話等等.」
茉莉香邊說邊開始構想假婚約的細節部份,我不禁對她產生好感,一方面興致勃勃地觀察她中等長度的羽毛剪髮型,淡紫色襯衫等令人深刻印象的外型.她渾身流露出律動合宜的品味,和因循守舊的發緒岳村,或者高木原家都毫不相襯,可是卻又不相斥.她一邊竭力表現自己的性格,又一邊若無其事地融入周圍環境,這是她的特殊之處,也是個性使然吧!
「大概就是這樣,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啊?有,有啦…」
「什麼嘛,那樣一直看人家,難道,你在想什麼不應該想的事?」
「多管閑事!」
我再望她一眼,她扭了一下身體.均勻的體態,略帶害羞地搖擺,臉頰上泛起紅暈,涂著淡色口紅的唇輕輕顫動.
「可是,你的視線太認真了,可不可以別叮著我看,喂,俊彥,你這樣看的話我會…我會受不了!」
微微嬌嗔的表情,隱約散發出害羞的性感,然後,終於…
「啊啊!我不行了!腳麻痹了!」
大概是不習慣跪坐,腳部血液無法循環.
「你不用跪坐沒關係啊.」
「因為,第一次來這里嘛,我會緊張…」
「喔,連你都會緊張啊?」
「太過份了!我難道那麼粗魯嗎?」
茉莉香笑著假裝生氣,隨之,我的神情也緩和下來,不知何時,我們之間已像真正的戀人般氣氛融洽.
這時,通往走廊的紙門嘩啦啦地被拉開,出現了一位可愛的少女.一瞬間,我雙眼發直,可是仔細一看,才發現她是長得酷似妹妹的表妹,名叫神田望.
「俊彥…先生?好久不見了!」
「啊,才幾年不見,你長這麼大了啊,我以為認錯人了呢!」
為掩飾將她認為是妹妹的尷尬,只好夸她兩句,她也害羞起來.
「俊彥先生感覺上也好像連續劇里面的演員喔!」
「是嗎?我只是一個沒名氣的插畫家而已!」
「那個…我可以進去嗎?」
我點了頭,請她進屋.穿著可愛淡粉紅色連身裙的小望,向茉莉香輕輕行禮後,問我她是誰.
我和茉莉香對看了一眼,她給了我互相配合的確認.
「她叫茉莉香,是我的未婚妻!」
「我是茉莉香,請多指教!」
茉莉香對她親切地微笑,小望則羞澀地回禮.
「我來介紹,她是我的表妹神田望,呃,我記得你15歲,國三吧…?」
「人家16歲高一!已經到合法結婚的年齡了!」
「是嗎?抱歉抱歉,不過,法律快要修正了,到時結婚年齡也會改變. 」
「現在還可以!」
小望嘟著嘴生悶氣,思春期的女孩子想結婚是很平常的,幹嘛不高興呢?
「那麼,小望,你找到想結婚的對象了嗎?」
「噯?這個…呃,嗯…」
羞得無地自容的少女,說話變得語無倫次.她偷瞄我一眼,害躁的表情十分惹人憐愛,她總讓我連想到自己的妹妹.
「對了,小望,琴美最近怎麼樣了?」
「琴美?好像還好吧?我也不太清楚,因為她現在住在別館…」
「別館?為什麼?果然她的病還是很嚴重吧?」
我的胸中再度震湯,這時,走廊傳來典雅的聲音.
「俊彥少爺,你回來了…」
說話的人在走廊上跪下,垂下雙眼望向我們.
這位帶著穩重氣息…不,應該說憂郁感覺的女性,是在我的雙親過世後,跟隨他們自殺的總管的女兒—高野澄江,小時候她的母親就因病去世,五年前隨著擔任高木家總管的父親一起住到家里來.對我與琴美而言,她不但是幼時玩伴,還像是我們的大姐姐.
那時她決定就讀名古屋的護理學校,當時告訴我們說她要去住校時的情形,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年幼的琴美哭個不停,緊緊抱住澄江和我,要我們不能離開.與澄江最後一次會面,是在她父親的葬禮上,父親自殺的衝擊並未擊潰她,她說她仍然會繼續努力成為一個好護士.
歷經這些事的澄江,現在身穿簡單的女佣服裝,必恭必敬地跪坐著.
「我回來了…」
「那麼,我帶您到琴美小姐的住處去!」
「啊,好的…那,茉莉香…」
我一開口,澄江立即說道︰「因為是病人,麻煩請俊彥少爺一個人去!」
「是啊,我在這里等好了!」
「您的房間也準備好了,請您到那里等候…」
澄江請小望帶領茉莉香,然後要我跟她走出房門.
長谷川說琴美的病不要緊,如果屬實,那麼電報是怎麼回事呢?我在走廊上詢問澄江,她歪著頭,告訴我她不清楚.也許是我多心吧,總覺得她在隱瞞什麼.
「是嗎?司機長谷川先生也說他不知道…」
「長谷川先生現在是這里的總管…」
澄江的表情變得陰沉,也許因為長谷川的升職,是他父親的自殺間接造成的吧.我不知該做何回應,同時,我對她過度謙卑的用詞也感不悅,她從小說話就很莊重,但現在這樣子,卻給人見外的感覺,聽起來只覺得厭煩.記憶中的澄江不會叫我俊彥少爺,而且也能開誠布公地聊天.
「那個,不要叫我『少爺』,很彆扭耶!像以前一樣叫我俊彥就好了.」
「佣人尊敬主人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是您的命令,我一定會遵從,但若以我個人的意見…」
命令?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我不禁困惑.與許久不見的澄江之間,我感覺有些無法理解的鴻溝存在.不過,頑固的個性倒與她過世的父親一模一樣.
「好吧,我可不想命令你,隨便你吧!」
「是,另外,也請你叫我澄江!」
「不行,對我來說你是『澄江姐』,你又不是奴隸.」
她默默不語,表情愈顯復雜,是不滿我說的話嗎?我感到氣氛僵硬,連忙改變話題.「呃,澄江姐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一年前辭去醫院的工作,搬回來這里擔任佣人的職務,主要負責家事以及照料琴美小姐.」
「這樣啊,琴美的狀況如何呢?不是說她住在別館嗎?」
「她原本就有病在身,现在时好时坏.目前居住的地方设备完善,病情比较稳定,不过还是必须时时刻刻小心.」
「原来如此,可是,住得太远也令人担心,万一发生状况的时侯怎么办呢?」
「那里和我的房间有呼叫铃可以相通,而且我每隔四个小时都会去看她一次,您可以安心!」
每隔四小时?她仿佛不当一回事,但那是辛苦的劳力工作,而且澄江还必须做家事,也需要有自己的私人时间吧?更何况,她付出了自己的睡眠时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总之,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谢谢,俊彦少爷!」
就这样,我们一路无言的来到琴美住处所在的中庭.
虽简称中庭,但我家的庭院并非一般的山水庭园,别馆和仓库是当然有的,连森林与小山丘都有,拥有比一般住宅区公园大得多的面积.不论房舍的大小,或庭院的规模,都可说在远离市区的深山中才找得到吧.正如茉莉香所言,现今这种房子找遍日本也很难找到.
庭院的景致,和我离家时没多大改变,从小我就看惯了,而且是与体弱多病的妹妹游玩的场所.那时,我们兄妹与花草树木,微风,阳光共同嬉戏,和双亲一同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从那一天,对,就从父母身亡的那天起,我和妹妹,还有这个家,都被封闭在扭曲的时空中,我们变得不安,焦虑,烦躁,被恐慌层层包围与侵蚀.
那种状况持续了将近一年,那个夏夜,我终于无法忍耐的对琴美下手.尽管未超越最后的防线,但偶然瞥见的镜中的自己,却把我赶入恐怖的深渊,于是,我就此离家出走.
已经回不来了,以前的幸福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已经回不来了,这个家,我再也回不来了.
「俊彦少爷,我在此失陪,您请进!」
在别馆之前,澄江对我说道.
「如果有什么事,请按呼叫铃,我立刻就过来!」
我看着澄江身后的别馆,这栋在大小或造型上,都比不上主栋的建筑物,朴素且灰暗,充满了疾病的晦气.据说原本曾祖父是建来当书斋的,但却只留给我隔离小屋的印象;事实上,母亲也在此与病魔奋战了六年以上,当时我很担心母亲,常偷偷的跑到这里来看她,别馆中总传出母亲痛苦的哀号及父亲鼓舞她的说话声.
不久母亲病好了,回到家中后,我总觉得不对劲,在我心中,多病的母亲和健康的母亲,并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很可笑,但我认为差别太大了,难道,我的妈妈有两个人吗?我什至这么想,结果我并未向双亲提及这个疑问,因为我很害怕,害怕妈妈…幸福…都失去了….
「俊彦少爷?」
「啊?啊…嗯,我知道了,谢谢!」
看着澄江离开后,为了和妹妹见面,我进入别馆之中.
当我环顾着母亲也使用过的房间时,一位少女从床上起身.
那是三年不见的妹妹琴美.
一见到妹妹,我的背上仿佛有电流急遽流过,体内的温度急速上升,心脏被压迫,脑中几乎烧焦,中枢神经麻痹,眼前的景色颠簸,身体冒着冷汗,激烈地耳鸣及头痛,喉咙灼烧,唇舌干涸,想润泽也挤不出一滴唾液.我拼了命,绞出一丝嘶孔.
但实际上我只是嘴唇微微一动,别说声音,连气息都呼不出.尽管如此,少女却诧异地慢慢转向我,无助的神情,即刻转变为惊异而后静止.然后,有如慢动作般,又如冰块融解为水一般,表情渐渐微妙地变化着.
「哥哥!?」
夹杂着无奈,又蕴藏着爆发情感的一句,直击我的脑门.我全身的血液逆流,泪腺解放而蒙胧的视野中,只有琴美的轮廓鲜明地浮现.
「哥…哥哥…哥哥回来了!」
没出息的我,几乎快要晕倒,抽搐着身体,无法依意识行动,只能注视着琴美,凝听她的声音.
然后,我支持不住身体,就要向前倾倒.几乎同时,琴美飘扬着长发,飞奔进我的怀中.
「哥!哥!哥哥!」
泣不成声的琴美,紧紧依偎着我,我也用力环抱她窈窕的身躯.这三年间,琴美的确成长了许多,与我记忆中的模样有若干相异,但腕中的人确实是妹妹琴美,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我有如倾吐积郁在胸口的思念一般,轻声呼唤妹妹的名字.
「琴美…」
「是哥哥的声音,是哥哥的气味,真的是哥哥!」
使力紧抱住我的琴美,以全身确认我的存在,甘美的香味刺激着我的鼻腔.从她贴紧的躯体中,灼热的体温,激烈的心跳,如洪水一般流进我的体内,琴美一定也同样感受到我的体温和心跳吧!
在我们之间,除了衬衫和薄薄的浴衣之外什么都没有.发育之中的柔软质感,被我的胸膛压挤成一团.我感觉到顶上小巧坚挺的突起,从那个夏夜以来一直压抑的思潮,化为强烈的晕眩向我袭来.我任由排山倒海的激情冲击,使劲抱住琴美.
「你回来了,哥,琴美好担心,哥,你到山里去后一直都不回来…」
「找到爸和妈了吗?你是去找他们的吧?」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
「哥,对不起,琴美的身体不好,不太能到外面去,所以没能陪你去找爸蚂…」
她的记忆混乱了吗?还是…我的背后冒起冷汗.
「怎么了?哥你也生病了吗?你脸色不大好唷,该不会是琴美把病传染给你了吧?」
「不,不是的,我没事,不要紧!」
「那就好,要是哥也生病了,琴美真不知该怎么办?」
「别担心,你要好好休养,赶快好起来!」
「嗯,琴美会尽快恢复健康,再和哥哥一起…咳,咳咳!」
妹妹开始咳嗽,没能把话说完,和我一起做什么?有点想知道又不愿知道,有点了解又不太了解.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想呼叫澄江,但她看来又没事了.
与病危比起来,像这种程度从小就是家常便饭.
「总之,你比我预想的要健康,真是太好了,不过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要走了!」
「哥哥,不要再丢下琴美一个人…」
走出房间时琴美对我恳求,我只能默默点头.
妹妹确实并非病危状态,我越来越在意电报的事,假设是有人故意恶作剧,那么是谁呢?东京的友人中,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家中的人与村里的邻居,都不可能知道我的住处,既然如此,是谁?又为了什么?
也许因为安下心的缘故,我开始对电报的事不着边际地思索.无意间,我发现长谷川挡在我的前方,以地狱使者般的冷酷眼神,俯视着我.
「你见到琴美小姐没事,已达到目的了?」
毫无昂扬顿挫的声调,他好像想尽快将我赶出去.其实我也压根儿没有长居此处的打算,可是,这男人为何把我当成瘟神?司机时代的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我不在的期间,这里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事!
「算是吧,静子呢?」
「她出去了,暂时不会回来!」
电报的寄信人是静子叔母,我原本期待能从她那儿找到些蛛丝马迹,可是她却不在就没办法了.
「总之,晚餐准备好了,请到餐厅去吧!」
煞有介事的态度.我耸了耸肩,再度向大厅走去.